裴真淡笑,“无妨,我并未多想。”
车马停住了,掀开帘子看,已是到了裴真的活水小筑。童子搬来矮凳,搀着裴真下车。百里决明直接翻下来,去后头的马车抱寻微。掀开帘子一瞧,只见谢寻微闭着眼靠在板壁上,喻听秋抱着双臂坐在一边。
“你怎么跟来了?”百里决明吓了一跳。
“我怎么不能跟来?”喻听秋跳下车,飞快瞭了那边的裴真一眼,道,“我担心寻微妹妹,你一个大男人,哪里方便照顾?你别成天动手动脚,坏她清誉,我来。”
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竟然喊寻微妹妹。百里决明知道,这厮定然是要在裴真面前装出副姐妹情深的样子,让裴真以为她心地善良。他奶奶的,裴真是他百里决明看中的男人,这死丫头休想抢走。但她说得对,现下已有这么多人误会他同寻微的关系了,得避点嫌。勉强让她接过寻微,这姑娘力气大,抱着寻微稳稳当当,径直去厢房安置。
袁大袁二帮忙卸行李,裴真请来几个宗门长老会诊,轮流看下来,眼睛舌苔都瞧过一遍,却都说这病症怪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勉强开了补气的方子,观察几日看看效用。百里决明坐在床边,拿巾栉给她净手洗脸。床上的女孩儿消瘦,脸蛋苍白,没有了往日明丽的笑靥,像一具精致的人偶。他看得心里难过,苦水充斥心房。
怎么就一睡不醒了呢?百里决明想不明白,分明头一天还是好好的,第二天怎么就起不来了呢?他捧着谢寻微的手悲伤,大家看了都不作声,屋子里气氛顿时沉重下来。
喻听秋呐呐开口:“姓秦的,你想开点儿。姜天师还没来看呢,等他忙完,一定能找到办法救谢寻微。”
百里决明没回话,平日里野气十足的眸子变得灰暗无光。大家都叹气,脸上都十分沮丧。待着也无用,挨个儿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百里决明、裴真和人事不省的谢寻微。
“少侠不去歇息?”裴真的声音。
百里决明没回头,淡淡道:“你们吃,我在这坐一坐。”
“少侠要看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裴真在他身侧坐下。
百里决明神色灰暗地摇头,他早死了,有什么好看顾的?最多烂成淤泥罢了。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据在下所知,少侠与寻微娘子在昆山是初次见面,到如今时日加起来不到半月。方才少侠又说对寻微娘子并非男女之情……”他望过来,清浅的眸中似有波光粼粼,“她对少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么?”
“很重要。你不明白的,”百里决明双手抵着额头,苦涩地说,“只有寻微在,我才能咂摸出点儿活着的味道。”
他想起寻微在他跟前哇啦哇啦背经书,扎马步,打坐,练刀,他想起他教她火法,丫头笨,总学学不会,大半月一点儿火星子都喷不出来。无渡说她五行不属火,当授予她谢家绝技。他没法子,抓着谢氏风谱临边学,再来教她。就这样,他看着她从磕磕巴巴念经到倒背如流,看着她指尖冒出细密的风流,凛冽的风刃在她周身成型。他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从小萝卜头变成高个子的大姑娘,瞧如今这个头,放男人堆里也出挑。
他回忆着,嘴角露出微笑,是他鲜有的温柔神气。从寻微六岁到十四岁,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就好像他自己重新活了一遍。他在封印里待了八年回来,她已经二十二岁,日子过得多快呀,他的小徒儿已经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
裴真望着他唇畔的微笑,眸色慢慢变得深沉。
“若寻微娘子变成你认不出的样子,”他问,“你会失望么?”
“那有什么办法?”百里决明揉眉心,“我以前觉得……咳咳,听说这丫头小时候机灵,谁见了都夸她聪明俊秀,将来不成个大宗师,也是个百里挑一的修士,可谁知长大了成这副扶不上墙的怂样。走个路都能崴脚,遇见女鬼恨不得钻进地里。罢了,我不希求什么,只要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
“少侠对寻微娘子真好。”裴真静静看他。
“那当然,我就这一个……”百里决明咬了下舌头,道,“妹妹。”
裴真低眉浅笑,沉默不说话。寂静在他们周身游逸开,两个人默默坐着,像很多年很多年的老朋友。这一刻百里决明忽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很像寻微,爱笑,对谁都亲近温和,可沉默下来的时候又仿佛远在天边,和旁人离得很远,即便伸出手,也抓不住他的衣角。
“我忽然想到办法了。”他说。
“啊?”百里决明一愣。
“让寻微娘子醒来的法子。”裴真道,“我忽然想起库房里还有一棵万年灵芝,灵芝乃是奇药,有神力,配白术、茯苓、炙甘草予寻微娘子喝下,定能立竿见影。”
哪有这样的奇药?百里决明将信将疑,“真的么?”
“当然,”裴真歪头一笑,“少侠要信我。只不过灵芝只有一棵,我要入山再挖些来,明日便让童子煎药吧。”
“我同你一起去。”百里决明自告奋勇。
“不必,天都山我熟悉,少侠还是留下来陪伴寻微娘子。她若醒来,定然很想看见少侠。”
“那……好吧。”百里决明挠挠头。
不知道这小子靠不靠谱,万年灵芝……当真有效么?百里决明还是不大相信。
“夜深了,少侠早些安歇。”裴真垂目作揖,转身朝跨院走。
百里决明目送他步出落地罩,他是极温雅的一个男人,走路时衣袂飞扬,偏又爱穿素色的衣袍,仿佛下一刻就要踩着云登仙走了。他跨过门槛的时候,百里决明喊住了他,遥遥作揖道:“只要先生治好寻微,在下必定对先生有求必应。”
他回眸,眼波流转间有种动人的昳丽。
“少侠的话,我记住了。”
第20章 宗门(三)
第二日清晨,童子给谢寻微服了药,百里决明一直巴巴守在阶下,隔着一扇门,她在里面躺着。到晌午的时候,果然听见里面细细的喘息,似是醒了过来。几个使女端着巾栉进去给她梳了妆,百里决明才忙不迭推开门,挑起帘子,果然瞧见素白帐子里她迷蒙的眼睛。
她刚醒,反应迟钝,木木转过眼来,旋即勾出一抹虚弱的笑,“秦大哥……”
终于是听见她的声儿了,真真切切响在耳畔,不是做梦。百里决明几乎落下泪来,上前摸她的脉搏,探她的颈侧,还是虚浮,不过没关系,只要能醒便是好的。裴真没有骗他,那万年灵芝果真是奇药。他坐到她近前,轻声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茶,肚子饿不饿。
她轻轻摇头,似想要起身,没力气,挣了两下起不来。百里决明帮她坐起来,拿引枕倚在腰后。她软软靠着,细声问:“这几日都是秦大哥守着我么?”
“是我。”百里决明说。
她浅浅笑道:“真奇怪,我以为是师尊回来了,不住喊我’寻微‘呢。”她闭上眼,一行清泪从脸颊边上流下来,“是我病得迷糊了,秦大哥喊我的语气很像师尊,我不小心认错了。”
百里决明见她落泪,胸口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闷闷的难受。可他不能同她相认,勉强哑声道:“你说的是百里决明?他不是恶鬼么?”
“不是的,”谢寻微握住他的腕子摇头,豆大的泪珠滚滚而出,“秦大哥,这话儿我只同你说,我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百里决明想起那卷手记,心里刀绞似的疼。他的丫头他最清楚,向来最是体贴暖心的。春夏秋冬,知冷知热。虽然女红不行,裁衣也裁得稀烂,还要磨着他打络子打流苏戴出去显摆,搞得他堂堂一山长老,成日闷在屋里为她缝缝补补,但凡此种种并不妨碍她是个善解人意、温柔贤惠的好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忘记过他。
他帮她把几绺发丝别到耳后,道:“寻微,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师尊就回来了,你可得养好身子,到时候才能孝敬他老人家。”他顿了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要同你说,给你治病的是天都山宗门的裴真先生,他现在去为你挖灵芝了,等晚间他回来,你得好好同人家道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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