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火,应该能困住那个长脖妇吧。穆知深和裴真肉体凡胎,终究熬不住了,在地上打坐歇息。三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的模样,穆知深上半身赤裸,百里决明的右手已是一片焦骨,上衣也没了,脸上和胸膛上还有凶尸的血迹。裴真还剩下一件里衣,已经脏得不像样,但比穆知深和百里决明好些。这三人到街上蹲着,路过的行人会给他们一块铜板。
裴真撕下一块布挂在树梢,感受了一下风向,幸好不是向着他们这边。
他道:“轮流盯着衣服,风向一旦改变我们就得启程。先歇息半个时辰。”
“好,你们先眯着,我守第一班。”百里决明说。
穆知深点点头,挪到树底下打坐,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低垂着脑袋,胸前衣襟上的连心锁光芒黯淡。百里决明强打起精神,爬上树放哨。树上视野宽广,若是长脖妇来了也能提早察觉。
裴真也上了树,坐在他身边。
“你怎么不睡?”百里决明问。
“想问前辈一个问题。”裴真轻声道。远处的火光映着他的脸颊,他的剪影像窗花里的美人。
怎么人人都有问题问他?他是百晓生不成?百里决明有点烦躁,他眼皮子打架,很想说你要睡不着就换你放哨。
“若寻微娘子做了你厌恶的事,你会厌弃她么?”
这问题没头没脑的,百里决明很无语,寻微那兔子点儿大的胆子,能干什么坏事?他仰头看了看天,其实这问题他还真想过,养娃娃不容易,操心的事儿很多,照顾她吃喝,传授她术法,这些看似复杂,其实都容易。最重要的是,如何教她成人。他叹了口气道:“只要她不干出天理难容的事情,一切都好说。”
“天理难容的事情……”裴真默念着。
“比方说……”百里决明挠挠头,“暗结珠胎什么的。”
裴真:“……”
“要真养了娃娃,这事儿就难办了。”百里决明摇头嗟叹,“首先不能打胎,寻微那身子底子,打了胎定然伤及根本。然后我再去找那个诓了寻微清白的狗男人算账,若他愿意入赘,我揍他一顿敲打一番也就罢了。若他跑了,我就把娃娃收作徒孙。”
裴真哑然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百里决明看着他,道:“终于笑了,我说你这人,从阴木寨出来脸上就没个笑样儿。怎么的,被长脖妇吓到了?”
“前辈是在故意逗我笑么?”
“谁逗你,”百里决明一本正经,“我从寻微十岁开始就考量这些事儿了。寻微天真善良,外面遍地都是臭男人,难保遇上什么糟心玩意儿。寻微跟别人私奔我该怎么办,养了别人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嫁了个宠妾灭妻的薄情郎,我又该怎么帮寻微撑腰……我都想好了,这叫未雨绸缪。”
“前辈……”裴真失笑。
百里决明叭叭不停说着,又牵扯出更多问题来,寻微要是难产怎么办?寻微要是不孕不育怎么办?他开始认真思索,没注意裴真靠上他的肩头,闭上了眼。
远天红光滟滟,周遭风声寂寂,裴真素来温雅得体,即便身陷鬼寨也不失风度,这个时候他的眉心才显露出淡淡的疲倦来。他想谢岑关说的没错,师尊才是他的亲父,师尊才是他的家人。抱尘山八年时光,伴他长大的是师尊,教他成人的也是师尊。他会敬重师尊,赡养师尊,可他不会为师尊摔瓦,为师尊捧灵。
因为他要与师尊在一起,长长久久。
百里决明说完才发现,裴真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这小子睡着了,眉宇却还是锁着。这么小的年纪,才二十出头,不知道心里装了什么,总觉得心思很重。百里决明无奈,挺直脊背,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望着远处火光熊熊的山头,心里又渐渐沉重下来。
那具醒过来的三面尸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玛桑族人,说话说的应该是玛桑语才对。可是百里决明回忆它的口型,心里觉得不大对劲,似乎是汉话。还有他的三幅面皮,百里决明可以确定,当时睁开眼睛的的确是他后脑上的面皮,一个人怎么可能长着三张脸?三张脸,鬼母的三重分身,十一面女人金身塑像的三种神态,它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他回忆三面尸的口型,模仿着轻轻念出来:
“绝密……”
它要告诉他什么秘密么?
“具名……”
“绝命……”
不对,都不对,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蓦地打了个激灵,背后寒毛簌簌立起。
它说的是:
“决明。”
第44章 逃亡(二)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百里决明想,一具在阴木寨里吊了不知几百年的陈年老尸,怎么可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又想,难道是从前的仙门弟子,魂魄入了那怪尸的皮囊?决明……那三面尸想说的,或许是“决明长老”。可是在进入鬼国的喻谢两家和宗门子弟里,有人认得他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现在这副秦秋明的肉身确实与从前那副有四五成相似。
百里决明和穆知深交班,自动忽略裴真。这厮身娇体弱,歇了将近半个时辰脸色还是白得像纸,怕他累出病来,不让他放哨。半个时辰歇够,继续赶路。路途走到一半红光消退,鬼国又恢复成初来时的黑夜。这说明那长脖妇真的走了,三人都切切实实松了口气。
一路无虞回到地裂,重返宗门。临回去的时候百里决明提溜着穆知深的领子威胁,要他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别说。
穆知深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平静说道:“前辈放心。”
若非这小子会说话,百里决明真会以为他是个木头傀儡。不管是见到长脖妇还是百里决明,寻常人早吓软了腿,独他面不改色的。裴真以名誉担保他不会乱说,百里决明才打消了要他性命的打算。顺便在小册子里填上他的家世背景——父母早亡,穆家接班人,雷法传人。性子沉稳,身材也出挑。百里决明十分满意,给他评了个“极品”。
从鬼国出来才发现,他们觉得只过了几天,至多不过四五日,外面却已经一个多月了。黄泉鬼母的术法让鬼国内部的时空混乱,还让它与外部产生了差别。其他人都断定他们已经遭遇不测,寻思着怎么把秦秋明葬身鬼国的噩耗告诉谢寻微。穆家那个老人家昏倒了三次,看见穆知深蓬头垢面地出来,喜极而泣,差点儿再次昏倒。只有姜若虚日日守在地裂口,坚信他们一定可以回来。
不过终究还是高估了裴真,这小子刚回去就病倒了,活水小筑闭门谢客,连百里决明也只能每日傍晚见见他。寻微自不必说,还是老样子,病病歪歪的,醒了的时候也不肯和百里决明多说两句,吃两口燕窝就撂开手,说饱了吃不动了。
百里决明看着心里又疼又急,鬼国里施放了两次术法,右手基本全废了,衣服里头用纱布包裹,手上戴手套,又不常出门,勉强可以遮掩过去,但这能撑下去的时日又缩减许多。
裴真那病秧子的模样,实在不放心把寻微托付给他,要不然宅院里老爷夫人各躺一边,成日药汤送进送出,像什么样子。看来还是穆知深好,百里决明决定想办法找他套近乎,让他过来和寻微二人相看相看。
“什么!?穆知深是喻听秋的未婚夫?”百里决明叫道。
裴真靠在凭几上咳嗽,从鬼国赶回来的时候淋了雨,着了凉,原本吃了预防风寒的木香丸,没起作用。他绑着青玉额带,体温高,脸颊透出些许发烧的嫣红,涂了两团薄薄的胭脂似的。面前摆着小案,搁着一碗白米饭和几碟素菜。
他握着筷子,温声道:“穆家大郎与喻娘子早已订了婚约,只等择婚期了,前辈还是另寻良人吧。”
百里决明十分泄气,看来寻微还真只能嫁给裴真了。
裴真从床边拿起一叠黄纸,递给百里决明,“按着宗门的规矩,我应当如实禀告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奈何身子不爽利,不知可否能请前辈代劳?”
“谁定的规矩?麻不麻烦!”百里决明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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