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般般没有回应。
奚将阑缓步上前,抬手撩开她凌乱的发,露出纤细后颈。
——一个微红的伤疤跃然而上。
奚将阑手猛地一抖,好似自己的后颈也紧跟着传来巨大的疼痛。
秦般般含糊地“嗯?”了一声,察觉到身边有人,意识像是在泥沼中挣扎半晌,终于夺回一丝清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
“兰哥哥?”
奚将阑将捂住自己后颈的手收回,俯下身轻声开口,像是怕吓到她。
“般般,今日谁来过?”
秦般般脸色苍白,奋力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啊?”
“谁来过?”
秦般般呆了好一会,才道:“我爹回来了,还带来个漂亮好看的哥哥,手臂还是木头做的呢。”
奚将阑蹙眉:“我不是让你……”
话音戛然而止。
他只是让秦般般不要出门,却没想到那个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一趟的赌鬼爹会在今日回来……
秦般般说了几句,终于清醒过来,满脸病弱的苍白却还扬起笑容,高高兴兴地拿起枕头边儿巴掌大的木头娃娃。
“看,我之前总想买个娃娃玩,但我爹总说那是孩子才玩的东西,不让我乱花钱。”
小姑娘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这个娃娃,手指不住摩挲着木头娃娃的脸,眸子弯着道:“……但这次我爹竟然主动买给我啦,真好啊。兰哥哥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改邪归正,以后都不再去赌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
奚将阑抬手接过那个木头娃娃,指腹轻轻一抚,瞧见娃娃的手臂上露出一个龙飞凤舞的字。
——「恶」。
“般般。”奚将阑突然道,“你知道什么是相纹吗?”
秦般般疑惑:“知道,是那些世家仙君们修炼的灵根呀,怎么了?”
奚将阑目不转睛看了她好一会,突然抬手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秦般般不明所以,趴在他肩上咯咯笑着。
“兰哥哥,你今日好奇怪啊。”
奚将阑笑了一下,眼底却毫无笑意。
他将横玉度给的天衍学宫入学玉简塞到秦般般手中,温声道:“拿着。”
秦般般不懂这是什么,只觉得晶莹剔透得好漂亮,满脸欢喜地接过。
“谢谢兰哥哥。”
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不知用处的玉简,完全没看到影影绰绰的烛影中,奚将阑面无表情,那双总是多情含笑的眸瞳暗沉沉仿佛风雨欲来的乌云,冰冷得几乎带着戾气。
***
天已黑了,横玉度不知何时入的城,双手合拢着一盏琉璃小灯,安安静静坐在十二居医馆旁。
“那个孩子……觉醒了相纹?”
奚将阑逆着幽巷的烛光走来,懒洋洋地道:“是啊,我本想着这次回来就送她去天衍学宫的,可惜这傻姑娘命太苦,摊上那么个赌鬼爹。”
“她爹把相纹给卖了?!”横玉度蹙眉,“十三州可是明令禁止买卖相纹……”
话还没说完,他就想起来今日姑唱寺那大张旗鼓的相纹画唱价。
横玉度生在中州大世家,自小经历的事接触的人皆是正道仙门,养出这么一副光风霁月的性子,他从来没想过竟然有父母自私可怕到会将孩子的相纹抽出,只为了铜臭之物。
“她的相纹是什么?”
“天级,三更雪。”
此地无银城近日遍寻不到源头的“雪祸”,便是秦般般稀里糊涂不知如何控制相纹造成的。
横玉度哑口无言。
天级相纹,去天衍学宫诸行斋都足够。
——此时却被唯利是图目光短浅的赌鬼给毁了。
横玉度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我记得此地无银城并没有天衍灵脉,她只是寻常人,怎会有相纹?”
奚将阑没说话,微微侧身去看已经灭灯的糕点铺子。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稀里糊涂用天衍恩赐的最重要之物,只换来一个漂亮木头娃娃和往后看也看不到头的困苦一生。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还为自己爹爹难得的礼物而欢呼雀跃。
奚将阑走到横玉度身后,推着轮椅却不回医馆,而是朝幽巷外走去。
横玉度道:“去哪里?”
“恶岐道。”
横玉度诧异。
奚将阑声音轻得好似要消散晚风中,伴随着木轮在地上滚过的响声,淡淡道:“奚清风的相纹画上,有恶岐道的印记。”
横玉度愣了愣。
那副相纹画他和酆聿研究许久,从里到外全都探查一遍,并未寻到什么印记。
“你知道恶岐道在哪儿?”
恶岐道,顾名思义,皆是行歧路入恶道之人,混乱邪恶、鱼龙混杂,横玉度也在犀灯上听说过恶岐道的“威名”,却从来不知在何处。
只知道恶岐道位于此地无银城某处,但无数人绞尽脑汁也不入其门。
“当然啦。”奚将阑打了个哈欠,推着轮椅走出没奈何巷口,又拐了几个弯径直朝着长川而去,吹嘘道,“恶岐道三十六巷、八十二勾栏瓦肆街,我如数家珍。”
横玉度耐心地听他吹,末了还是劝解一句:“奚清风的相纹画线索自有獬豸宗的人去寻。若非必要,你就别去这一趟了。”
奚将阑疑惑道:“为什么?”
“啊,你不要误会。”横玉度温和地解释,“我并不是质疑你的灵力修为,就是觉得若再遇到獬豸宗的人,你恐怕还是会被按着打。”
奚将阑闷声笑起来。
横玉度想了想,又打了个补丁:“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灵力全无,哪怕六年前未失去修为前也只是刚入化神境。就算你现在恢复当年的修为,酆聿也都能一只手打哭你。”
若是换了旁人,横玉度在解释第一句时就会被不耐烦地打断,但奚将阑耐心至极,认认真真听着横玉度打了个五六个“补丁”解释。
终于,横玉度觉得自己这番话完美无瑕,不会让人产生误会,才道:“你也不想再遇到今日那个獬豸宗的……大人吧。”
奚将阑已经将横玉度推到长川边,皱着眉认真思考。
横穿此地无银城的长川已是夜晚莲花绽放,岸边没有栏杆,横玉度本以为奚将阑会停下,但没想到他一边“唔”一边竟然脚步不停,直直推着他往长川里走。
横玉度:“……”
“将阑。”哪怕这个时候,横玉度也依然风度翩翩,温柔地道,“你觉得我这双腿,像是会水的样子吗?”
奚将阑这才回神。
他“啊”了一声,轮椅已经半边都卡在岸上,横玉度的足尖悬空,周围的玉简化为鸟雀叽叽喳喳往他后颈钻。
“没事。”奚将阑终于打定主意,“如果再遇到那个‘硬茬’,你就帮我杀了他。”
横玉度:“……”
谁杀谁?
盛焦宰了他俩还差不多。
横玉度还未说话,奚将阑突然手上一用力,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前推,轮椅直接滚下岸边,猛烈的失重感和淡淡的莲香扑面而来。
横玉度:“……”
下一瞬,奚将阑横玉度连带着那个精致轮椅“噗通”三声掉落长川。
随风摇曳的莲花像是有了神智,瞬息在水面长出无数莲叶,摇头晃脑地像是在遮掩什么。
等到莲叶被风吹得四散开来时,水中已不见人影。
一只流萤在荷叶间穿梭。
无意中被摇摆的莲花狠抽了一下,踉跄着摔到水面。
只是在离水面一寸处却像是触碰到一层薄薄的禁制,“啵”的微弱声响起,竟直直将流萤强行吸了进去。
天旋地转,连虚空都仿佛错乱。
瞬息间,流萤晃了一下,周围连天荷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条灯火通明的无尽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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