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智人面孔——细软的小麦色头发,苍白的皮肤,脸颊和鼻头有零星雀斑,嘴唇薄而没有血色,叫人看过就忘,留不下半点印象。
然而正是这样一张脸,此刻却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那人直挺挺地站着,仿佛刚才仓皇害怕、唯唯诺诺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人。他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打开”的动作,彬彬有礼地看着他。
赫尔格茫然地低头,拇指捏住挂坠顶端的金属,轻轻一旋转,只听“咔哒”一声,果然是机关,果然是毒药。
赫尔格抿紧嘴,像是试图否定这一切般甩了甩头,对方见状怔愣了片刻,又很快了然地笑了一下。
赫尔格觉得他精神状态属实有点诡异,警惕地绷紧了神经:“你先等下,听我说,我不是……”
“我明白,”智人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在刺耳的警报声中缥缈不清,“我们时间不多,但别担心,不会怀疑到你头上的。”
“什么?不是……”赫尔格说,“这是个误会,我没有要……”
赫尔格尚未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却只见对方抬手拉开了防护服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
赫尔格:“!”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血液在一瞬间回到他的四肢百骸,赫尔格下意识就要朝旁边躲闪,但那研究员缓缓抬起了枪口,却是曲起手肘,朝着自己。
赫尔格下意识道:“等等……”
他要自杀,赫尔格瞪大双眼,但为什么。
“访客是带不进来这个的,而且你之前一直有不在场证明。”研究员压低声音,语气平静得骇人,“袭击的事都会算在我头上,他们很快就能查到,之前拉响警报的人是我,监控里却并未显示有别人从原液库里跑出,一切都是我谎报的。结合我身上的硝烟反应,以及这支枪的在案登记,我会作为一个疯子被谈论、被遗忘,然后被历史所铭记,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赫尔格还没能完全消化他的话,也来不及冲到他面前。智人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眼珠中隐隐闪动着狂热的光芒,神色却十分安详,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满足。
“你别冲动。”赫尔格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将这几个字说出声音,
“为了我们共同更好的未来。”智人最后这样说。
讲完这句话,智人立刻将枪头塞进自己嘴巴,而后果断扣下了扳机,他的后脑勺瞬间爆开一朵血花,血液和脑浆喷溅而出。随着“噗通”一声,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脸朝下一趴,横在走廊中央,死了。
赫尔格惊愕万分,浑身发凉,止不住地颤抖。
这研究员居然毫不犹豫牺牲了自己,只为给他铺路?
智人出演一个神智失常、胡言乱语,并且还发狂朝同伴痛下杀手,最终畏罪自杀的工作人员,是在方便他下毒并最终脱出怀疑?
等等,等等啊!赫尔格的大脑彻底过载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做到了这个地步?
这人与他素未谋面,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完成这项沉重的使命?而且竟然还不惜用死在他眼前,来勒紧他的喉咙,逼迫他做出选择。
这是谁的主意?是道奇吗?还是这个研究员自己的选择?还是道奇给他洗了脑?赫尔格快要无法思考了。
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此时不动手,那么这个人就白死了。
不止如此,如果他此刻不动手,过去所有人都白死了。在兽人漫长的斗争历史之中,鲜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凭一己之力、一个举动,极大可能扭转劣势,结束全族暗无天日的苦痛挣扎和屈辱折磨。
赫尔格迷茫地回过头——营养剂原液库的门对他大敞,他只需要被手中的小瓶放到水箱底部,然后用机械臂倒进去搅拌均匀即可。很简单的——他试着将手摸上那冰凉的操作臂——他才刚看尼禄操作过一遍,甚至能在脑中模拟出整个过程。
他只需一个念头,五分钟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有人替他死了,如果今次失败,道奇也并不会放弃,下次还会派人来,届时只又会有更多人死去。
只要……只要尼禄不喝那个药就没事了,赫尔格急促地呼吸着,心想:我会提醒他、会看好他的,不管找什么借口,只要他别喝这个药就行。反正他小事都听我的,而其他智人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当初贪婪地扩张城市,侵略兽人,又何尝顾及过无辜兽人的子孙后代?他们抓走自己最爱的哥哥,将他作为实验体、作为药引子才开发出了初代营养剂,最后再毁在这原本救命的神药上,也不可谓不是一场充斥着黑色幽默的捉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
尼禄的一切也全毁了。
他的追求、他的心血、他的梦想……
归根到底,这不是他的责任。赫尔格双手颤抖,鲜红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吊坠中轻轻摇晃,嘴里甚至泛起了一丝血腥味。
他怎么可以、他哪来的权利,做这么大的决定?他又凭什么去主宰所有智人的命运,又凭什么为了谁复仇?
他乐意为自己的哥哥复仇,对象山这样的人渣毫无怜悯之心,可其他人呢?所有智人……就连那些尚未来得及长的小孩儿也有罪吗?为什么,只因为他们是智人?
单纯以血脉和基因来论定生死命运,他和智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是神,可审判日的法槌却交到了他的手中。
赫尔格看着手心的挂坠,苦笑了一下,伸手转动顶部的金属,“咔哒”一声又将其阖上了。
唾骂我吧,赫尔格心想,将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吧。
巨大的水箱静静伫立眼前,赫尔格悲哀地凝视着其光滑的金属外壳,忽然发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身影。
他的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了,赫尔格僵硬地回过头来,发现满身是血的尼禄正站在门口,表情除开震惊和不可置信之外,还有浓浓的……
失望。
为什么?
赫尔格下意识想要向前,尼禄却退了半步。
赫尔格停下脚步,顺着尼禄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手中紧紧捏着的挂坠,又看向自己扶在机械臂操作杆上的手。
“我……我不是……”赫尔格茫然地开口,却竟然不知要解释什么、从何说起才好。
“赫尔格,别动。”尼禄难得叫了他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凉,“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交给我。”
第69章 美梦
赫尔格一瞬间心脏停跳,手臂发麻,他只觉眼前白光一片——尼禄也好、走廊也好,眼前的世界都在光速后退,他的一只手黏在操作杆上,僵硬得无法动弹,腿脚根本不听使唤,而另一只则手心死死攥着那个水滴形的挂坠,好像要将其捏碎,或者活活嵌进身体里。
“赫尔格,你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尼禄又说了一次。
大楼的玻璃碎了吗?穹顶裂开了吗?那为什么我能感觉到暴风裹挟着冰雪掠过我。
好疼,赫尔格痛苦地眯起了眼。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说:“这,这不就是你老师给我的挂坠吗。”
“我知道,”尼禄冷冷地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现实又回到眼前,赫尔格大脑一片空白——我该怎么做,我要解释吗?他会听吗?听了又会信吗?
说到底,我能解释些什么呢?
如果我现在就把这药喝掉呢?尼禄会把我剖开来化验吗?就算是那样,至少我也不用活着见证这一切。
他看起来好失望,他不应该更生气吗?
他刚才退了半步,在我向前走的时候——以前总是在主动靠近自己的尼禄,竟然退了半步。就算是在他们初识的时候,面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攻击性,尼禄也从未对接近他有过一丝迟疑。
他总是手脚冰凉,睡觉的时候老是贴着自己,不论多久都习惯不了,然后也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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