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我不能去到外面,会生病。”尼禄说。
赫尔格愣了一下。
此前就听说过智人身体弱——城市周边已基本被八个区昼夜不息倾倒的垃圾所包围,有害垃圾的辐射甚至未净化的空气水源对智人都非常有害,所以才出现了穹顶,将城市整个笼罩起来。
外面的世界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零星散布这一些贫民窟——被放逐的雅人和混血生活在被荒废的城市遗址里,这里在旧时原本住着千万人口,如今遍布空置的楼房,布满了所谓“基尘”——一个地方被荒废久了,就会莫名其妙出现很多绒绒的尘土,一层又一层地重叠,缓慢吞噬建筑和生命。人类从很久之前已经开始研究要抛弃这个资源枯竭的星球去其他的太空移民基地,最终也因为科技和成本而计划作废。
但自从“药物”的普及,智人受环境影响的副作用已经小了很多。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的确比其他智人看起来更加虚弱一些,按理说,以他挥金如土的财力不应该吃不起药。
他转念一想,尼禄的确有很多常识性的、关于外界世界的知识完全缺失,他所有关于“外面”的认识,全部都是间接看来听来的。
赫尔格心想:我好歹还过过几十年自由日子,你却从出生到现在都活在笼子里。
虽然外面的世界不过就是垃圾,人就算走出城市,走出太空,也只有无数的垃圾。
“那好吧,至少城市里其他地方可以去吧?”赫尔格决定暂时不去深究,“我看有人在坐一种……天上的火车,那个能坐吗?”
尼禄问:“你没坐过城际轻轨吗?你想去下城?”
赫尔格根本无所谓去什么上城下城,单纯就是想要扩大活动范围:“对。”
尼禄思忖了片刻,轻轻皱着眉,再次露出懊恼的神色:“可是我最近很忙,不能带你出去玩。”
赫尔格吐血了——说到底对方还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主人遛弯的宠物。
“行吧,”他叹了口气,“那这栋大楼其他地方呢?比如其他房间,这总可以吧。”
只要能迈出这个小房间一步,就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
尼禄想了想,站起身来,看来是同意了。赫尔格激动地也“咻”地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肘的关节,跟在尼禄身后。
尼禄手摸上门把手,门框便亮起一道绿色的边框,是权限解锁的象征。赫尔格略一低头出了门,重新站在了全景玻璃的走廊上。
再看一次,脚下的景象除了壮丽,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自欺欺人般的繁荣。
尼禄向右拐弯,赫尔格心下疑虑——他记得自己是从走廊左手边的电梯被带上来的,这是要去哪?
尼禄走了两步,来到下一扇门前,摸上门把手。赫尔格心中警铃大做,不会吧不会吧。
尼禄打开隔壁的门,礼貌地等着他。
赫尔格不抱希望地问:“到了?”
“嗯,”尼禄点点头,“这是我工作室,你可以看电影。”
得,耗时30秒,旅游结束了。
赫尔格环顾四周,好嘛,这里更无聊,连棵假树都没有。
整间屋子四四方方,光秃秃的。一侧的墙壁中间有一块纯黑色的涂层,两侧内嵌着柜子,里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片。另一层有一个圆弧形的大办公桌,靠背椅上连接着全包覆式的金属头罩。
尼禄刚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赫尔格便忍不住出声:“喂。”
“又怎么了。”
“这里更无聊。”
“你可以看电影,”尼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一下,黑色的墙壁上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你可以随意选一个碟片。”
赫尔格走近一看,原来满墙的厚玻璃片居然都是碟片。他随手抽出来一张,放到裂口边,轻轻一使劲,玻璃片就被吸进去了。
原本黑色的墙壁亮起画面,蔚蓝色的大海充斥眼前,一部关于自然环境的风景片。
这些画面赫尔格本人也没见过,他没见过海,十岁以前随家人定居在残破雨林的边沿,他曾经拥有过一个小小的树屋,他和哥哥没事就在里面玩耍,藏了不少橡子和松果,又经常被松鼠偷走。但雨林的面积每天每年都在缩减,终于连树木和淡水都寥寥无几,他们只能被迫迁徙。
一个半小时转瞬即逝,赫尔格看得起劲,立刻又换了一张玻璃片。他看自己的家乡,看过去的历史,看一切开始之前——在没有“智人”“雅人”和“兽人”之前的世界。
西历2022年5月3日,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基因变异体兽人。最初,医生以为这只是一种较严重的返祖现象,是极其罕见的个案。但随即在世界各地的新生儿产房也开始频繁报道出现返祖人类,这些人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医学界和生物学界热闹了好一阵子。几年后,兽人这一只基因链条的生物特征也固定下来——银白色头发,红眼,兽角。除此之外,兽人小孩显而易见地比其他同龄人更高大、更强壮、速度更快,他们更易被选做体育特长生、职业运动员、暴力机关的执法人员,奥运会赛场的领奖台几乎再看不见普通人类。相对的,学校里因为兽人学生打架而造成他人骨折重伤的新闻,兽人为首的团伙打砸抢劫的新闻以及兽人警察出勤时误伤民众的新闻也经常被排做标题挤占人们的眼球。
与此同时,第一个智人的出生案例并没有明确的日期记载,因为生物特性不太明显,但普遍显现出了类白化的外貌特征。智人在学校里成绩碾压其他小孩,名牌大学和一流工作的录取名额几乎一边倒地全是他们,普通家庭数十年来辛苦培养的小孩完全失去竞争力,反对和抗议的声音日益激烈。
彼时经济萧条,资源枯竭,极右翼思潮席卷全球每一寸角落。智人和兽人开始被排挤,被歧视,被边缘化,被刻意控制录取、就业和置产名额,最终进展到甚至不被当做“人”看待。兽人先祖分化出更高大、更强壮的重种,被人类视为极端危险的异类,而后作为廉价劳动力被奴役压榨。智人先祖分化出脑神经活动更加活跃、智力更加优越的种族,被囚禁在“智人”农场,大脑直接链接神经元贴片,变成一个个比电脑更加智能的工作单元。
呼吁平权的左派声音,于经济一再下滑的大背景中淹没,沉寂,微乎其微。
不知什么时间点和契机下,(纪录片里没有说),一些有胆魄的智人找到了部分有头脑的兽人,双方一拍即合,决定联手。两个队伍在地下不断发展壮大,各司所长,协同合作,也就是在那时候,他们发现了兽人身上的部分提取物能够对智人体质有增强效果。
这项斗争耗时良久,面对着巨大的人口、资源和科技劣势,最最基本的人权诉求也是条艰苦的道路。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兽人和智人联盟终于取得了肉眼可见的进展,雅人(普通人类的后代)先祖之中也复苏了不少“和平共处、求同存异”的呼吁声。
最初联手的两位智人和兽人先祖被冠为先知,两人握手的雕像在中央广场被竖起,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雕像前面,无数行色匆匆的雅人神色各异,或厌恶,或不屑,或麻木。
短短的一代人之后,兽人和智人的联合阵营势力快速超过了雅人,双方优劣互换。然而,联合阵营的内部早已日积月累沉淀了大量的小势力、小团体,阵营高层也因为权势争夺开始彼此消耗,矛盾日益尖锐。这种矛盾的表象是“种族差异”,但实际内核不过是“分赃不均”。
再之后的事情,不用纪录片赫尔格也知道。广大兽人迎来胜利曙光的前夜,智人倒戈,反手就把革命队友入药了。
这部历史片时间线非常长,分了好多集,赫尔格开始看得津津有味,逐渐眉头紧锁,原本悠闲的心情凝固起来。他数日以来,首次觉得自己头脑中的血液冷却下来。
好吃好喝好睡的日子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被潜移默化地圈养得安逸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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