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瞧炕上人不说话,也不敢起,只垂着头小声道:“爷,我手脚勤快,能做事儿,不赶我走,成吗?”
他怕人不应,背绷得可紧,快僵住了。
这三年,玄鳞见惯了在他炕边痛哭流涕的,也见惯了紧皱眉头、对他满眼痛惜的,可跪在他跟前摇尾乞怜的……
玄鳞说不清楚心里头啥滋味,他闭上眼,深深呼出口气,道:“你想留便留吧,只往后,再没这机会。”
王墨愣住,他没想过吴家大爷这么好说话,白齿咬住唇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跪了多久,地冻得膝盖生疼,实在跪不住了,可大爷没叫起,王墨不敢动,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问:“爷,我能起不?”
玄鳞偏过头,才发觉这小哥儿竟还老老实实的跪着。他转回头,“嗯”了一声,又怕他没听清,补了句“随你。”
王墨缓缓起身,想着这大爷好像也没外边传得那么吓人,还怪好嘞……就听得外头“砰咚”一声响,炸了天似的,紧接着有人声欢腾地闹了起来。
他吓得一个激灵,好半晌才想明白是在放爆竹,今儿个除夕,迎春守岁,得吃热腾腾的饺子,往年都是他和阿姐一道忙活,可热闹。
王墨看着紧闭的木门,又转头瞧去炕头的吴庭川,怯懦问道:“爷,您想吃饺子吗?”
玄鳞闭着眼,没应声。
其实话刚说出口,王墨就后悔了,他才进院儿,半片人都不认得,咋敢说出这没大没小的话啊。
好在吴家大爷没应他,想来是不咋想吃的。
却听“咕噜”一声,应景的响了起来,不是他的肚子,是炕头子那人的……
王墨微怔,指头摩挲着袖边,好半晌才嚅嚅道:“爷,我想出去弄点吃食。”
炕头子,玄鳞脸色发烫,却依旧没有说话。
可他不应,炕边上那个白面皮、红嘴唇的便不知道动,木头桩子似的杵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玄鳞终于受不住这灼热的目光,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嗯”。
一阵窸窣声,门“嘎吱”一下打开,王墨钻进了黑夜里。
门才关上,就听见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一个挺胖的婆子走了过来,王墨下意识往后头退了两步。
婆子皱着眉,脸拉得老长,凶道:“咋出来了?快回去!”
王墨一愣,想着这婆子该是想错了,以为他是受不得里头的那位,偷摸出来的。
他抿了抿唇:“我想着今儿个除夕,该是守岁的,有、有饺子。”
婆子一听,狠刮了他一眼:“你个成亲的哥儿,哪有洞房夜自己个儿出来寻摸吃食的,就非得贪这个嘴?!坏了规矩!”
说着,婆子不由分说的将人往里头推,王墨手抵着门框子:“不、不是我,爷也饿着……”
压在背上的手蓦地抬开了,婆子半信半疑的凑过来,虚声问:“大爷要吃的?”
王墨还没说话,便被她一把拽住胳膊,扽到了廊外的台阶下,婆子瞪着人:“大爷一副瘫身子,他要吃的?你可别当我老婆子好糊弄!”
王墨看着她:“瘫身子干啥就不能吃了?”
胖婆子冷哼一声:“瘫了就管不住自己的身子,拉了撒了,你说干啥吃?!”
不知道咋了,王墨只感觉心口子猛地一疼,原来那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是这个由头才瘦得柴火似的。
他手紧紧攥成拳头:“拉了撒了便收拾了,和吃啥没得关系!”
婆子怔忡,转而却嗤笑起来:“别怪老婆子我没同你讲,到时候可有你受的!”
婆子作势要走,王墨急着喊起来:“饺子……”
“搁屋里头等着,穿个大红衣裳站外头,像什么样子!”
第五章
不多会儿,木门便被敲响了,王墨走过去打开门,就见胖婆子正端着木托盘站在门口。
托盘里头东西很是齐全,一盘饺子、半碗汤、一碟子醋、两瓣蒜。
他道过谢,端着托盘进了屋。
王墨先将饺子放到了桌面上,再到炕头子管玄鳞。
身上的喜服又厚又重,干啥活都碍手碍脚,再说这屋里头暖和,穿个单衣也不觉得冷。
王墨便没多想,解开盘扣,将喜服脱了,又将发间的步摇取下,只留了柄素钗,将长发随意挽起。
炕头子,玄鳞微微睁开眼,就瞧见那死白脸只着一件暗红的内衫,垂着头,在挽发。
他动作不大,却瞧得出胸脯子一马平川,半点起伏都没有。他又往他下头看,细腰连着把小胯,两半屁股倒是圆,却不多丰满。
玄鳞愕然,这是给自己寻了个男人做婆娘。
他虽多年不入世,可也清楚,民间嫁娶最是讲究门当户对,就算是纳小,也是挑着好生养的女人来,这人……该是个哥儿,还是个没啥身份的哥儿,他轻嗤一声,吴家这是瞧他没指望,怠慢呢。
王墨瞧见炕头的汉子也在看他,忙将喜服放到椅面上:“等久了吧?这衣裳可拘得慌,我给您的也去了吧。”
玄鳞别开脸,没吭声,那小哥儿却蓦地凑了过来,一双不大的手跟着伸到了他颈边。
玄鳞目光微颤,伸出唯一能动的右手,一把按住被角,哑声凶道:“滚开!”
王墨一惊,忙收回了手,正不知道该咋办,就瞧见汉子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扑簌簌滚了下来。
这人明明热得一头汗,却说啥也不肯脱了衣裳。
王墨想着,久病卧床的人,脾气是怪些,他阿娘那时候也总这样,没来由的,又哭又闹。
他躬下/身,凑得近些,声音放轻:“您热不啊?”
玄鳞紧紧抿着唇,牙齿相咬,颌骨收得死紧。
“那不脱衣裳……我把被子掀开,成不?我瞧您里衣都湿了。”
迟迟等不来应声,王墨便自作主张地去拉被子,可手才碰到被子边,那汉子便冷冷地瞪了过来。
他说不清楚那是一双啥样的眼睛,涣散里带着执拗,像他阿爹猎回去的孤狼,四肢都被麻绳子死死捆着,可一双眼睛却莫名的亮堂,像黑暗里的一道光,往人心口子扎。
王墨收回手,就那么垂着头站着,过了好久,他软声道:“我没旁的意思,只是屋里头忒热,这衣裳闷人,脱了能舒坦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枯木一样的大手陡然松开了,炕上的汉子艰涩地、痛苦地闭上了眼。
王墨凑过去,伸手将棉被掀开,紧接着,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
“咋湿成这样了!”他伸手一摸,被子压着褥子,全湿透了。
可那根本不是汗透的,稀稀拉拉,一股子刺鼻的骚臭。
王墨愣住,到眼下,他才明白婆子话里的意思,一副瘫身子,管不住自己,是吃不得的。
他看去玄鳞,那汉子眼睛闭得死紧,又浓又密的睫毛不住的颤抖,忽然,眼睛睁开了,泛着一层红:“看够了?想走还来得及。”
许久,王墨都没说话。
就在玄鳞以为他要夺门而出时,这小哥儿只是弯下腰,将被掀开一半的棉被简单叠了叠,转头抱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玄鳞瞧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喉头哽得厉害——不可能的,咋会有人不嫌弃。
还记得前头那个,捂着鼻子都还忍不住呕了出来,惊慌失措的拔腿就跑。就连成日伺候他的老婆子,故作平静的脸上也总不经意间露出嫌恶。
可这人……都没有。
王墨返回炕边,伸手给汉子解盘扣,这回玄鳞没有阻止,他沉默的,像块木头。
喜服下头没穿别的,就一副单薄的胸膛,肋骨一条一条的,可是明显。
王墨诧异,这大个汉子,咋瘦得就剩下一副骨架了,也忒可怜了。
就算他阿娘病入膏肓时,全身都动弹不得,又赶上村子里闹饥荒,家家户户都穷得紧,也没让他阿娘瘦成这样过。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这水深的大宅子。三年,足以熬得人心如死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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