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落下来,照得薄纸透出光,一片暖黄,白纸黑字下,拓了红手印。
孙婆子道:“老婆子我不识字,叫闻公子给念过,说是上头写着三年为期,三年到了,就放这孩子回家呐。”
她垂下头:“哎,造化弄人。不过你来了也好,便将这些东西都带走吧。”
良久,玄鳞沉沉呼出口气:“这匣子,怎么没给他?”
“你说那孩子啊?”孙婆子摇了摇头,“他心思重,瞧见了得伤心。”
玄鳞唇线拉得平直,指头压在匣面上,一片青白:“那为何给我了?”
孙婆子瞧着他:“我本来打算,将这东西好生收着,万一哪天爷醒过来了,就给他。”
“可是不成了,我年纪大了,到明年春,就回老家了,到时候这院里来了新管事儿,怕是留不住。本来想着给闻公子的,谁知道出了那样的事儿,他也不在了……”
后头的话儿,玄鳞没有深问,他将纸头叠好,轻轻放了回去。
匣子最下头,是一件儿正红的嫁衣,他眼利,一下就瞧出来不是啥上好的布料,粗糙的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派。
他伸手轻轻抚上去,蓦地,就感觉心口子一麻,疼得厉害,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自脑中响了起来——
“我十二三就开始绣了,绣了好几年。”
“还好没穿这件儿,要么给人瞧见了笑话。”
“寒酸。”
……
“不寒酸,一针一线里都藏着你的心意,嫁个好郎君、和和美美长相守,我觉得很贵重。”
玄鳞遏制不住地急促喘息,他紧紧抱着匣子,搂进怀里,贴在心口子上。
孙婆子以为他发了病,忙扶他坐下,帮着拍背:“哎哟,你这汉子,方才还要打要杀,眼下咋就发了病了。”
玄鳞红着眼,看去孙婆子:“小墨,他在哪儿?”
孙婆子被这一双眼惊得愣住,她从没在一个汉子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压抑的、痛苦的、克制的悲伤,像是一座高山,下一刻便要倾颓。
见人不说话儿,玄鳞后齿紧咬,眼底一层血丝:“小墨在哪儿?”
孙婆子怔忡,抿了抿唇:“清溪村,在清溪村!”
见汉子起身要走,她忙追了上去:“你好好待他,好好待他啊!”
*
远镇,清溪村。
今儿个天气好,日头虽然不大,可风不冷。
王墨坐在板车上,拿着个竹编的小筐子,到屋后的院子里摘菜。
他村子里长大的,农家孩子,就爱在地里头忙活。
摸着这黑土地,他心里头踏实。
今年夏时,终于忍不得了,到市集上买了几包种子。
他腿上不利索,便靠着一双手,扒拉着板车,翻土、播种、浇水。
只旁的干一天的活计他得干上三天、五天。
好在屋后的地界不大,他最多的又是时辰,种种菜,忙起来,倒也不老想着过去的事儿。
这不到秋了,忙活了一季的蔬菜终于能收了,他心里头欢喜,叫上狗子一块儿下了地。
地蛋儿在前头跑,在一片绿叶里撒欢儿。
王墨怕它踩坏了菜,急声喊它:“臭狗子快出来,别踩了我的小白菜!”
闻声,狗子站定了,动了动毛耳朵,一点儿不听话儿地又跳进了番柿子地里。
王墨气得想捶它屁股,却听见外头有人喊他:“墨哥儿,在家没呢?”
王墨一愣,忙扭过头应声:“在呢!门没关,你进来吧!”
嘎吱一声门响,一个妇人挎着筐子,扭着胯进来了:“墨哥儿,你闲着吗?能帮我写幅字吗?”
——“闲着,这就来。”
王墨腿脚不方便,做不了重活,平日里种种菜,绣绣小零碎,倒也能过活。
今年年节,他写了张福字贴在门头子,乡里乡亲才知道这破落村子竟然住进个秀才。
大家伙央着王墨给写写东西,春联、福字啥都有。
村里人穷,拿不出铜板,便拿了肉蛋换,倒也不叫王墨亏着。
好半晌,一道吱吱嘎嘎的轮车声起,王墨终于手扒拉着土面,缓缓行了出来。
大门口子,玄鳞紧紧攥着拳头,他在脑中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面,欢喜的、雀跃的……可在瞧见人的刹那,只感觉脑中“嗡”的一片白,心口子擂鼓般震动,呼吸都凝住了。
第五十七章
那些隐秘的、压在心底被忘却的记忆, 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快要将玄鳞吞没了。
他看着王墨,脑中全是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过去漫长无际的度日如年里, 他活死人似的瘫了三年,是这小哥儿跪在他跟前,说要好生待他。
那会子,他干瘦的一把枯柴, 是他一口饭一口汤,硬生生给喂回来的。
他背后烂到骨的腐疮,是他寻了大夫, 熬了中药,一点点养好的。
他坐不起来、下不得地, 时常尿得被子褥子一片湿, 是他单薄的身子伏在他身前, 背着他上炕下炕,从无怨言。
四轮车新打的轮子、炕头子墙上的木头扶手、枕头边的孔明锁、蛟绣的卷轴画,还有摔断的双腿……
数不清的长夜里, 相互依偎的情谊、缠绵悱恻的情愫,像一把烈火,将玄鳞荒草一般的心口子熊熊燃烧。
“你好好的, 比啥都强。”
“抱着爷, 我踏实。”
“真想和爷过一辈子。”
——“我不负你。”
玄鳞想不管不顾地奔过去,将人拥进怀里, 塞进心窝子,可是不成。
他不是吴庭川, 就算他将事情全部说清,他会信吗?一条妖蛇, 占了人身,天大的荒唐。
就算他行了大运,王墨肯信。
可那个让他废了双腿,过得如此艰难的人,是自己啊。
天杀的自己。
玄鳞沉默地看着王墨,他瘦小的身子,比初见时还要凹陷的脸颊,残废的双腿……
手紧紧握作拳头,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
他石樽一样立在那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泪。
还是身边的妇人瞧见了,惊诧地开了口:“哎呀这是咋了,咋还哭上了!”
玄鳞这才惊觉眼泪湿了脸,仓皇地抬起手擦掉了。
秋风萧瑟,卷着落叶扑簌簌地刮过来,冷飕飕的。
王墨仰头瞧着汉子,好半晌,才狐疑地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来找我的吗?”
这人实在太惹眼了,长身玉立仙鹤似的,往那一站便知道是位有身份的爷。
还有那模样,一张顶俊顶俊的脸,甚至可以用秀丽来形容,可眉宇间一股子英气,没一丝一毫的矫作之态,像是凛冬颓败天地间傲然的一棵青松,风华正盛。
王墨可以肯定,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姿容绝色的一张脸,看过一眼,定是难忘的。
可既然不相识,他又因何对着自己泪流满面。
见人不语,王墨皱紧眉,又问了一遍:“公子,您是来找我的吗?”
玄鳞还没开口,却听一阵脚步声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地蛋子疾箭一般狂奔而出。
狗子和妇人熟,倒是没叫,可一抬眼,正瞧见了大门口子的玄鳞。
它一愣,立马怒目而视,身子弯作长弓,长毛炸起,喉咙里发出低低沉沉的吼叫。
王墨一惊,忙出声喝道:“地蛋儿!别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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