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抠着衣边的手指一顿,茫然地抬起头:“啊?”
他其实想说,吴大爷真犟起来,他也不得行,这不方才同他闹了气,便不肯趴了,就那么挺尸似的躺着,也不管背后头烂成啥样了。
可没法子,薛大夫愁得直捋胡子,他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
炕头子,玄鳞还为了王墨三年的事儿计较,他说不清楚为啥,反正一想起来,心口子就堵得慌。
可他一个瘫子,从胸脯子瘫到脚趾头,就一条右臂是好的,能干啥?伺候他三年,就是耽误了三年。
正想着,那小哥儿又过来了,一张瘦到寡淡的脸,就一双眼睛可大。
玄鳞瞥他一眼,抬起右手压住脸,不理人。
王墨伸手碰碰汉子的手指,轻声道:“爷……”
等了好半天,后头再没别的话儿,只那根细瘦的指头贴着自己的大手,亲昵的蹭。
玄鳞不知道咋,就觉得脸颊热,心口子也热,他自喉咙口子哼出一声:“作甚?”
“我扶您趴着吧,也好给大夫瞧瞧背,要不咋能好?”
那只蹭着自己的指头抽回去了,玄鳞移开手臂,一睁眼,正见着小哥儿垂着头瞧他,一双大眼睛湿润润的。
他唇线拉平,沉声道:“厌恶。”
王墨一愣,就见汉子偏过头,冷冷瞥了一眼门口子,闭上眼又不理人了。
这人心思九曲十八弯,可难哄,王墨抿了抿唇,缓声道:“只叫大夫瞧瞧背,不碰你,后头上药都我来,成不?”
好半晌,玄鳞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
*
屋外朱红的廊柱边围了好一群婆子,在那缩着颈子说小话儿——
“那王婆子真给打发到庄子去了?”
“也就王婆子以前伺候过老夫人,给留了条路,剩下两个轮流伺候的张婆子、赵婆子,全都找人伢子发卖了!”
“这就发卖了?”
“不然呐,这几个黑心烂肚的,欺上瞒下,差点给大爷搓磨死!”
“我瞧着这个四房也是个拎不清的,不瞧瞧自己啥身份,就强出头。”
“哎哟可别说了,过来人了。”
……
王墨端着木托盘往屋里走,托盘上是碗疙瘩汤,方才他做的。
他边走边想着,吴老夫人对大爷还是好的,他说了这事儿,老夫人马不停蹄的请了大夫过来,又叫方妈妈将院里伺候的婆子全换了。
他说想用用灶房,也叫人收拾出来了,又吩咐女使让小厮每日往他这儿也送一份蔬菜蛋肉。
“嘎吱”一声推开门,屋里一股子艾草香。
今儿个薛大夫看诊,王墨好说歹说,玄鳞才同意给人瞧。
这一看,薛大夫那眉头再没展开过。
吴家大爷瘫得时辰久了,伺候的婆子不尽心,很少给他翻身擦背,肉都硬了。
他又管不住下头,一年到头褥子就没咋干过,婆子头两年还勤换着,后头厌了、烦了,就算尿湿了炕,也全当不知道,就那么湿着,沤得皮肉又红又肿,起成疮。
背上肉薄,坏得不多厉害,可那屁股到大腿肉厚,流了脓,一破口全是血水。
薛大夫说了,治腐疮不能淤堵,只能通,让堆积在内里的毒根发出来,再刮肉、上药,才能好彻底;毒若不拔干净,在皮下生大了、发出来,得再遭回罪。
好在大爷是个瘫子,后头没啥知觉。要不这个治法,得多疼。
王墨瞅着汉子受苦,心里头跟着难受,便想着在饭食上给他做好些。
吃好了,肚子里有了食,好得就快。
木托盘被轻轻放到矮桌边,王墨瞧去炕头子的汉子:“爷,你饿不?”
玄鳞趴着,又少食、少动,感觉不到饿,他沉默的摇了摇头,却见那小哥儿将碗端到了自己跟前。
灶堂收拾出来后,王墨便不肯再给大爷吃婆子送过来的清汤寡水,有了食材,他便想着自己做。
他一个农家娃儿,只会做些家常饭菜,这一碗疙瘩汤也是村里的做法,不多精致,却飘着股香。
王墨端着碗,轻声哄他:“我问过薛大夫,大夫说你太久不吃干粮,怕受不住,我就做了疙瘩汤,汤汤水水的舒坦,咱多少尝一口?”
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一股软软糯糯,听得玄鳞耳根子直发烫。
他睁开眼,疙瘩汤便映入眼帘——浓稠的疙瘩汤面上,漂着金黄的鸡蛋花、新鲜的西红柿、脆嫩的青菜叶,勺子搅一搅,一股子鲜香。
玄鳞不动声色的咽了口唾沫,脸却偏到了另一边,他吃不得这扎实的东西。
夜里那顿久违的饺子,叫他肚子里翻腾,可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他一个瘫子,尿在炕上已经足够羞耻,难不成还要让他……
王墨偏头瞧玄鳞,以为他是嫌弃饭食不多精致,将碗往前送了送:“你别瞧着难看,吃着可香呢。”
玄鳞知道香,不用入口,鼻息间已经闻到了。
可是不行……他脸面涨得通红,牙齿咬着唇内,沉默着,固执的坚守着所剩无几的自尊。
王墨劝不动人,只得将碗放到了矮桌上:“要不我给你下碗面条子?老夫人还送了只鸡,晚上给你煲汤喝。”
咋会有这样的人啊……哄着他、娇着他、纵着他,不过是三年,三年罢了。
玄鳞狠下心:“我用不上你。”
王墨一怔,苦着脸,缓缓垂下了头。
也不知道咋了,这小哥儿一难受,玄鳞心口子就跟着发堵,这感觉太陌生了,让他摸不清头绪,只觉得躁得慌。
王墨垂下眼睫:“那爷不吃,我陪爷一块饿着。”
那股子躁愈来愈明显,连咽了几口唾沫也压不下去,玄鳞手握成拳,终于怒道:“你不吃作甚?拿你自己威胁我?!”
汉子恼羞成怒了,急得要捶炕。
王墨瞧多了,竟不咋怕了,他抿抿唇:“我刚进院那会儿,妈妈叫我好生伺候你,可我连能下咽的饭菜都做不出,咋算好生伺候。”
玄鳞动不得,将脸埋进了手臂间,他苦笑一声:“我一个瘫子,就算吃好了,又能如何?没指望的。”
王墨皱紧眉:“瘫了又能咋呢?我阿娘病得也下不得炕,还照样做绣活、补贴家用,我阿姐给她照顾得可好,就这一碗疙瘩汤,她自己就能吃完。”
“你比我阿娘命好,不愁银子治,不愁没饭吃,咋就没指望了?”
玄鳞喉咙口子又酸又涩,长睫抖得厉害,他咬了咬牙,强忍着羞耻:“已经尿在炕上了……”
他声音不大,王墨却听清了,他愣了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玄鳞不敢动,颈子都要僵了,却听那小哥儿轻轻呼出口气:“哎呦我当啥呢!我知道呀!”
他那轻快的语气,好像一点都不嫌,玄鳞自手臂间抬起头,就见王墨正歪着头笑眯眯地瞧他。
“这两天我都想好了,柜里不要的布我给洗净了,垫你下头,脏了就一并收拾了去。只是你总尿可不得行,洗得好累。”
“做饭前,我把昨儿个换下的褥子洗了,水可冷,冻得手疼。”他伸手到玄鳞跟前,想给他瞧,可这么久了,手上冻得红早消下去了。
王墨脸上一赧,嘿嘿笑了两声:“哎呦瞧不见……”
蓦地,一只干瘦的大手伸了过来,将王墨的手握住了。
王墨咬住唇,耳根连到颈子起了一层红,慌张地抽回手,结结巴巴道:“那、那咱喝口汤,成不?”
玄鳞也说不清楚自己干啥要握上去,来不及细想,已经这么做了。他臊得不敢瞧人,支支吾吾的:“啊……啊嗯。”
汉子背上敷着药,起不了身,王墨便蹲到炕下、端着碗喂他。
他怕汤凉了,搅了搅,才舀起一勺递过去,像喂小孩子似的:“啊,张嘴。”
玄鳞张开嘴,将疙瘩汤吃进口里,不烫不凉、不咸不淡,正好。
汤里打了蛋,放了新鲜青菜叶,一口下去,很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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