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会戴一个面具,也有可能现在不戴了……”
少年语无伦次,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见那女修满脸茫然,不知从何帮起,仓灵眼底的期待再度褪去。
教人望着这双眼,便心生怜惜。
却又无能为力。
倏然——!
“……仓灵?”
熟悉温柔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或许并不明显。
仓灵却听得浑身一激灵,双眼睁地圆润。
他蓦然回首。
便见远处走来一个青年,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仓灵而来。
他被逐出逍遥宗,没再穿青绿色的弟子服,只一身灰白色窄袖直裰,长发高束,马尾飒沓。
他不再需要避讳师叔祖,便摘了面具,将那张俊俏的脸露出。
这般简陋的穿着,也未消减他俊逸英朗的气质。
是奚暮!
是他的奚暮!
一双春水里浸过的桃花眸,又是温柔,又是不可思议,又是心疼地凝着仓灵。
仓灵眼前泛出光花。
不晓得是午后太阳太耀眼,晒得他眼睛疼,还是心绪太激动,这些日子的委屈浸涌而出。
奚暮朝他疾步走来时,他亦是奔赴而去,一头扎进奚暮怀里。
小声啜泣,慢慢地,都成了嚎啕大哭。
奚暮紧紧抱着他,也不嫌脏,摸着他后脑安抚。
他跋山涉水千万里。
终于,又回到了最温暖的怀抱。
“呜呜,我找了你好久,好想你,我问他们你去哪儿了,他们都说不知道。”
归黎城一家客栈的客房中。
热腾腾的洗澡水直冒雾气,氤氲满室。
热水一捧捧往他肩上冲,水流顺着瘦削的肩膀滑落,身上都暖和了,仓灵才觉察出些许真实。
奚暮看得心疼。
他的小仓灵像洗去尘埃,露出的饱满珠玉,却瘦了好多,锁骨愈发明显,小臂足踝间,还有许多细小的划痕,都是翻山越岭时,不慎擦破的。
奚暮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头皮,用皂角帮他洗干净头发,又耐心地用梳子一点点顺开他打结的长发,实在梳不开的,也不舍得剪掉,慢慢地替他理着。
太舒服了,仓灵禁不住喟叹一声,昏昏欲睡。
又被满腹辘辘饥肠折腾清醒。
他抹去眉眼间的水珠,哀戚地看着奚暮,舔了舔热雾熏红的嘴唇。
不需言语,奚暮起身,又拎起桶,加上热水,而后推门出去,回来时,已端着一托盘的食物。
仓灵眼睛一亮,忙不迭往嘴里塞。
鲜嫩嫩的果子,软糯糯的桂花糕,吃得两颊鼓囊囊的。
“慢点吃,别噎着。”
奚暮端着花果饮,凑他唇边,一点点给他喂着。
吃饱喝足,也洗干净了。
奚暮又拿了一身柔软的衣服给他披上。
新衣服像是桑蚕丝的材质,穿在身上一点都不硌皮肤,尺寸也是仓灵的,穿着正正好。
仓灵歪了歪脑袋,看着收拾洗澡水的奚暮,对方身上穿的明显粗糙,是最普通的桑麻料子。
便问:“我这衣服,你买的吗?你哪儿来的钱啊?”
奚暮倒完水,阖上门,见夜色已至,又点了盏明亮的蜡烛。
回到床榻边,给仓灵擦头发。
“不必担心这些,总归,养你的钱,我有在攒着。”
仓灵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红了。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是在找奚暮的路上时,途径戏园子,隐约听见的戏词。
——看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他有没有万贯家财,愿意施舍多少给你,而是他明明生活拮据,却愿意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你。
戏文里说:想要一个人,愿以稀世奇珍换;想爱一个人,愿以毕生所求换。
前者是欲,或是情.欲,或是占有欲。
后者是痴,看得穿,望得透,明知前路繁花似锦,偏垂眸,只见掌心一片镜花水月。
仓灵想,奚暮大约便是这样的人。
他脑海中,似有一抹印象与眼前的奚暮重叠。
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青年,曾一袭鹤氅白袍,为他褪下,曾前途无限,荣耀无双,亦为他舍去。
他痴迷地看着奚暮。
冷不丁开口:“奚暮,你是不是为了我放弃过很多……”
光明的前途,矜贵的身份……乃至身家性命。
奚暮愣了下:“何出此言?我……我本来就只是逍遥宗一个外门弟子,修为不济,也无甚财帛,离开不离开,都是这样的。”
仓灵眨了眨眼,瞥见奚暮眼底的卑怯,心底难过地泛酸水。
他跳下床榻,赤着脚,咚咚跑去案桌边,将那邋遢的大布袋抱过来,往床上一倒。
无数漂亮的宝石堆满了锦被,五颜六色,绚丽夺目。
“这是……”
奚暮难以置信。
仓灵迫不及待地将宝石一把把往奚暮怀里塞。
“你看看这些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你就不用进秘境找什么宝贝了,拿着这些能养活我吗?”
宝石自然都是真的。
奚暮不是有眼无珠,见识浅短的摊贩,不需掂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都是灵气浓郁的灵石,比普通宝石都要金贵,即便是秘境深处,也产不出几枚,仓灵却一下子拿出一大袋,足有上百枚。
“自然是真的。”
奚暮揽着仓灵坐下,将他赤.裸的脚塞进被窝里暖着。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仓灵目光闪避,犹豫了会儿,抵不过奚暮灼灼目光,还是道:“是他找来,坠在我床榻前的珠帘上的,说是给我赏玩,我……我跑路的时候,都摘下来,想带给你。”
“……”
“你是偷跑出来的?师叔祖不知道?”
仓灵没回答,只垂着眉眼,紧紧咬唇,不说话。
少年没什么心眼,心思都写在脸上。
不需得到回答,奚暮也明白了。
师叔祖对仓灵的占有欲令人心惊,又那么宝贝他,怎么可能放他来找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仓灵吃这么多苦?
师叔祖定然是不知……
“……他知道。”仓灵忽然说。
嗓音喑哑,吸了吸鼻子,颤着睫小声说:“我……我好像杀了他。”
奚暮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在奚暮手背上。
仓灵抬眼,泪水蓄满眼眶,眼尾通红,睫毛一颤,晶莹落下,绽出一朵水花。
像是生怕奚暮再度从眼前消失,仓灵紧紧攥着他的手,捧在双掌之间。
“他不许我找你,还将你赶走了,我就生气了,可他……“
仓灵将那晚的事,一点点道出。
说到奚玄卿要将他拴在身边,说到奚玄卿将他桎梏在怀里,咬了他,要吃他。
他指着自己的嘴唇。
可那痕迹早已愈合,红润的唇上只有花果汁留下的晶莹。
他又望着桌上托举蜡烛的灯台,望着底端的烛针。
“我怕他追上来,把我关起来,继续吃我,我又找不到武器杀他,只能用那个……”
“我记得我扎了很多下,我也不知道他死没死。”
仓灵惶恐极了。
瞪大眼睛:“奚暮,你说他死了吗?要是没死,会不会追来报复我?我真的扎了很多下,烛针都差点断了。”
奚暮没说话。
可那双一直凝视仓灵的桃花眼,忽然熏上一层雾,一抹红。
奇怪的是,即便他和奚玄卿长得一模一样,即便这双眼泛起一样的红雾,仓灵也不觉得恐惧,只是困惑。
“奚暮,你怎么了?”
“你说话呀……唔……”
微凉的唇贴上仓灵的。
只是轻轻触碰,明明盛满占有欲,却竭力克制。
奚暮眼睫微垂,嗓音喑哑:“……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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