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为太学博士,他一心沉浸诗书,不理俗务,又为太学祭酒郑玄推荐给太尉荀柔,由太尉举荐给天子授课,日子过得很是悠闲,若非好友邀请,说司徒王允得蜀中荼叶,邀他一同品鉴,他还在家中与女儿弹琴读书。
“司徒这般从容姿态,才堪为百官之表率啊。”
这有个“才”字,自然就有“不才”之人。
说话之人自以为得意,含蓄又意思清楚,只是对同座公卿,这话意思却说得未免浅浮。
故而倒不是说,坐中公卿都是这种谄媚小人,而是这种人物总是城府不足,忍不住冒头说话。
“听说荀家那小子,堂堂太傅太尉,竟如农夫农妇,一天到晚纠缠于田亩毫厘之间,还时常被黔首下民搞得狼狈不堪,实在大失朝廷威严。”
“还给河东官吏立了种种规矩,不得迟到早退,所行所为俱需文书,若有未足,就要严罚,简直成了暴秦之政!”
蔡邕动了动唇,忍不住道,“听闻太尉在河东,革新吏治,又成里中合社,使上下清明,百姓得惠,故颇有民心。”
这话说的,就跟正义使者似的。
方才说话几人,顿时露出些微不悦,又碍于其身份清贵,两朝老臣,不好同他计较。
“话虽不错,但荀含光贵为本朝太尉,又为太傅,却将自己当河东太守,连教导天子之职都丢弃一边,显然是失职。”议郎董承争辩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如司徒这般,入朝则忠守帝侧,诤谏不屈,归邸则坐论天下大事,岂不比荀含光埋首田亩有为?”
蔡邕看了眼曲意奉承的董承,又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王允,心中却暗自后悔,不该好奇蜀中灵物,该听女儿之言,老实在家呆着。
不过他不说话,周围数名官吏却都纷纷开口附和,认为荀柔此举不止失职,还大失风仪。
行政嘛,就该像司徒这般,端坐明堂,发号施令,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端庄又威仪,哪有亲自跑到田间地头,处置鸡毛蒜皮的小事,听说还被村姑追得抱头逃窜。
顿时,室内充满快乐的空气。
自从荀柔归朝过后,朝中许多著姓眼看就失势,宫内由凉州人把控,宫外是并州军耀武,尚书台掌管人事,朝中朝外,想要举荐自家子弟越发困难,廷尉府则不时要张口咬人,而且什么人都敢咬,让满朝公卿日常战战兢兢。
司徒府中不用担心安全,大家忍不住就过过嘴瘾。
蔡邕坐立不安的望向王允,想要告辞离开。
却见王允低头注视着琉璃盏,神色渐沉。
“太尉故有失职,不是年少,略失分寸,但毕竟算忠勤王事,若论功绩,在座诸君,算允在内,都不及荀太尉,诸君何敢将之取笑?”
欢快的气氛一滞,众人表情凝固,露出惊疑之色。
蔡邕虽为天子讲书,但不过是个迂直文人,大家都不太将他放在眼里,但王司徒这话一出,意思就不同。
可如今长安谁人不知,当初荀太尉班师回朝,可是王司徒寻来西凉叛军百般阻挠,如今却一派忠直,连背后说两句都听不得大家还不是以为王司徒要与荀太尉斗争到底,才说这些话来讨好么。
有人露出鄙薄神情,仿佛对王司徒的谄媚态度不屑。
董承左右一望,“司徒说得是,本是议政,却不小心失了分寸不过,太尉始终不归长安,这天子的婚事,恐怕就需司徒费心。”
此话一出,众卿神色又是一变。
其实,这才是他们今日聚于此处的原因。
于是方才的话题全都翻篇,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天子娶妻,不只是为绵延皇室血脉,那更是国母。
本朝重嫡母,天子驾崩,继位者无论是嫡出、庶出甚至过继旁支,若皇后还在,那就是原本的后族掌政,先帝灵帝当初入朝,还是原本桓帝后窦氏当政,窦氏联合士人欲除宦官失败,窦太后才失势被禁。
况且天子性情温和,容貌清秀,仪态端正,颇有学识。
就算再不愿承认,荀柔这个太傅的确将天子教导得很有样子,本就是出色夫婿人选。
原本天子婚事选择,当以太后何氏与太傅荀柔为主,但如今何家没人,朝臣全不将何太后放在眼里,荀柔却莫名在此事上失声,竟仿佛不参与其中。
故这几个月宫内宫外,颇有一些明争暗斗,今日这家女子卜筮大贵,明日那家小女才学渊博。
“太尉果然不插手皇后人选?”有人小声的问。
吕布之女出身边僻,宫廷礼仪不够娴熟,曾经被人抓到一点小错,基本上排除皇后人选。
不过这也只是约定俗成,如果太尉荀柔一心要让其上位,他们……估计也只能妥协。
“小、小女也颇得陛下心意……”董承小声道。
他近来一直奉承王允,就是希望得到王司徒支持。
王允并不回答,自有人替他开口,“皇后之位,乃是国母,当以贤良淑德,辅弼天子蔡博士文雅博学,家风清醇,令女必非寻常。”
大家都有节操,女孩儿是不能讨论的,赞都不好赞,故而只要赞美一下姑娘亲爹。
蔡邕不过是来赴文会,哪知道说着说着竟说道自己头上,顿时惊丢茶盏,“这……小女、小女寡居……”
他女儿是死了丈夫的呀,这就离谱!
“这有什么关系,孝景王皇后亦曾三嫁。”
武帝这位亲娘不止三嫁,还给三个前夫生了一共生了五个儿女。
纵使无名利之盼,蔡邕此时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王司徒显然已经做出选择,董承大失所望。
当然满堂之内,内心失望的并不止他。
……
“又有长安来信?”荀柔走进屋,将斗笠挂在梁上,就见荀彧案头摆着一支花纹熟悉的木匣。
河东平定之后,驿站重立起来,与长安消息比以前流畅许多。
荀彧放下笔,起身为他倒来一盏温水,“昨日方至。”
“多谢。”仰头灌了一大口,荀柔一撩下摆坐下来,拿袖子擦了一把满头汗,抱怨道,“这河东未免太热了。”
“早知如此,何必亲往,未免显得不信河东诸令。”
“并非我不信,但毕竟是第一次,既是官营,又是合社,恐其间有龃龉。”荀柔拿衣袖扇风,“将里中女子集于一处,共同养蚕、缫丝、纺线、织布、染色,连孩童也一同照看,效率高,但中间问题也不少。”
煤矿,最终荀柔还是没忍心,和堂兄商议过后,将死刑犯拉去采煤,如此产量自然就低了,自用之后也剩不下多少。
他想了半天,又走访了不少乡里,这才拿出了一个半合作社的方案。
以如今的农具,耕作全靠劳力,各家人口数不同,差距就很大,不太能合作,倒是妇人在家,各自除了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还都要养蚕织布。
这些,倒是可以放在一起解决,孩子可以放在一起照看。
整个织布程序分工协作,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尤其是养蚕的时候,大家轮流值夜,也能多睡几天好觉。
最后织出的绢,按市价官府收购,大家分钱。
“所以,你亲自去开解矛盾?”荀彧微微一笑。
“毕竟涉及钱财,有些争执也是自然。”荀柔摸摸手臂,妇女们劲儿都挺大,还挺健康,“收了五万匹绢,两万充军用,剩下三万卖出去,得卖个好价钱,不能亏本。”
他按长安市价收的,得选个好地方才能不卖亏本。
“若能换成粮草最好。”荀彧提醒道。
“对,对。”荀柔连连点头,取了钥匙将信匣打开,“我来看看,可以卖去哪里。”
信中主要是九州战况。
凉州、益州没什么变化。
关东战况乱得有序。
南方独立又没全独立的扬州刺史刘繇,没干过袁术与陶谦的联盟军,兵败逃亡。
曹操趁陶谦出兵想要去偷家,拿回本属于兖州,却依附徐州的泰山郡,没想到却被泰山郡守臧霸所败,他也不嫌没面子,立即向刘备、荀棐两方求援,这才没有再丢地盘,回头将趁这个机会作乱的陈留郡豪族,残酷的收拾了,警醒兖州蠢蠢欲动的大族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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