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破得彻底,处理了大头,皇甫嵩留下后军,带着大部队前往下曲阳,荀柔也随行其中。
这座城与广宗虽同属巨鹿郡,但一北一南,相距三百里,与广宗不同,下曲阳附近水流更加丰富,下有渠水,上有滋水和卫水相交,期间分布着细密的水渠。
张宝也正是依靠这些河流,阻击了来自凉州的董卓。
荀柔方至,便见下曲阳城下亦挖深壕,忍不住叹了口气,向皇甫嵩建议,趁夜中将深壕与附近水流挖通。
河水倒灌沟渠,将来不及逃出的黄巾军淹没,深壕又可通城中,引上流滋水灌城可迫城中人出逃或者出战。
这一仗打得并不难。
张角的死,对于黄巾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本就是靠着一口气作战,然而大贤良师都死了,黄天之世再无希望,黄巾的气势在最初还有悲愤加成,但很快当汉军突破第一层防线后,便迅速崩溃了。
这一仗,皇甫嵩足足俘获了十万人。
荀柔没有去观战。
他本来就不喜欢厮杀,加上风寒和受伤,始终没有痊愈,更以此有了借口。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只想归家。
荀颢前去领回“颍川被俘百姓”,荀柔在屋中慢慢收拾着东西,却突然听到巨大的喧嚣哗然之声。
那声音骤然响起,声浪如潮,入耳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荀柔疾步走出帐外,顺着声音走过去,然后被眼前光景震慑得无法动弹。
好大、好大的土坑。
四周垒着高土。
好多人男女老少,哭喊着被推搡入坑,他们此时已经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挣扎着攀着土壁要爬出,却被守在坑边的士卒一刀砍下去。
坑杀。
竟然坑杀。
“惊扰到荀公子了?”耳边是北地的口音。
荀柔一回头,身边站了一个手臂长过膝盖的青年将领,青年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一手挎在腰间剑上,既不显得过分严肃,又不至于散漫无礼,十分亲切近人。
他曾带着两个兄弟来探病,于是,荀柔认识了这位汉室宗亲。
“刘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他心底存着最后的逃避。
“黄巾贼人太多,无法安置。”刘备道,“皇甫将军只好将他们就地处决。”
“叔父。”荀颢穿过士卒,领着一群人过来。
其中多是几岁到十几岁的童子少年,除此之外几个妇人和残疾的男子。
在黄土被士卒齐推如坑的轰然之中,他们跪下来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望着他们真挚地、劫后余生的表情,荀柔咽下口中血腥。
第66章 今我来归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汹涌奔腾的黄河水,滚滚雪浪翻涌咆哮。
长堤上,瘦骨嶙峋中年方士,临风飞扬起灰色袍袖,与斑驳灰败的鬓角相当。
他将瓶中酒水尽洒进水中,仰头望着漫天碎玉的星子。
在这般繁星之间,璇玑北斗依然是最耀眼的存在。
“杀人者人恒杀之,活人者人恒救之,动异心者,当得报应。”方士将淘瓶弃入河中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渡河而死,其奈公何!”(1)
“这天下,将还有多少蹈水而死之人啊”
癫狂又绝望的笑声,从方士口中传出,在波涛之间覆灭。
“救不回了,这溺水之人,已经救不回了”
……
“阿叔,你伤病未愈,医工说最好歇息些时日,我们还是此留些时日再走吧?”荀颢低声劝道,“都乡侯不是也说,已经上奏天子为阿叔表功吗?说不定天子的赏赐很快就会来了。”
荀柔摇头,感到跪在帐中角落的几个少年紧张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们都看见坑杀,都看见汉军取首级装满一辆辆小车,知道这是要送往洛阳城请功求赏。劫后余生黄巾少年,并不想再军营中久待,只盼望他能早早带他们走,但这话也不敢说。
他们都吓住了。
荀柔本来只想教导他们一些礼仪规矩,让他们轮换着一班一两个,帮忙做些事,没想到他们都愿在帐中轮值,也不想回自己帐里休息,以至于让他不得不规定上限人数。
就不为他们,荀柔也要回家的。
“没关系,天子若当真有赏赐,颍阴比此地离洛阳更近,天使来去岂不更方便?”荀柔手指蜷起抵住唇边轻咳两声,“若天子要征我入狱,至少,我还能见父亲兄长们一面。”
咳嗽震动肺部的伤,隐隐的疼。
荀颢连忙端来温汤给他,“岂会至此?阿叔杀了张角,又出计帮都乡侯攻破下曲阳,天子怎么会这般没有道理?”
荀柔抿了抿颜色淡薄的唇,意识到自己不该将烦躁的心情述与小侄。
只是坑杀和京观连连入梦,搅得他睡不好。
皇甫嵩不是恶人,甚至称得上与人为善,在颍川之时,朱儁战事不利,而他大破黄巾,他却愿意将功劳分一半与朱儁,两人一同封侯。
坑杀是因为无法安置,朝廷也担心黄巾众降而复叛,而取头为京观是为其他将士请功,灵帝敛财,在军费上亦不愿多与,甚至拖欠鲜卑等外族兵卒的俸禄粮草,至于对于本国士卒也并没好多少。
前翻需得将士用命,出西园所屯钱财,如今仗打完了,却未必愿意再拿出前来封赏抚恤。兵卒用命,这一年的拼命,总不能落得惨淡,什么都没有。
甚至,他若真是凶人,他这里的数十人,也无法留下性命。
黄巾起义,造成豫州冀州破败,朝廷镇压,再一次伤及百姓,这场战争耗费资源,哪里有什么胜利,不过是又祸害了一番。
董卓入京、群雄并起、天下三分、晋统江山,世家风流,这些英雄风光下,全是百姓累累白骨,无论是战争还是统一,百姓永远是最大的输家。
“我只是玩笑而已,”他淡淡笑了一下,“在晚一些,就要下雪了,路上更不好走,我们早些启程为好。”
回家、回家、回家……除了回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荀颢怔忡了一瞬,眼神也暗淡下来,“阿叔,我也想家,只是、又不敢想。”
“嗯。”荀柔轻轻摸摸他的头,明白他的心情。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荀公子,”守帐已换了要随他同回颍川的少年,他动作不熟练的向荀柔一礼,“那个刘将军又来了。”
所谓“那个刘将军”,自然指得是最近常来的刘备。
将军这个称呼当然是尊称,实际上刘备虽然姓刘,早三百年的确和天子是一家,但他家早在西汉武帝时期,就已经失了爵位。汉时分封宗亲天下,随便哪个郡,都能找出这么一支姓姓刘的,所以,这个姓也就比普通百姓好上一点,也并未给刘备带来多少政治优势。
如果直观一些比较曹操打小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风评不好,但一满二十岁,就有重臣司马防,推举为孝廉,除洛阳北部尉这个。手握军权含金量十足的京官。
他兄长荀彧,少有才名传于郡中,二十岁,逢党锢解除,被郡太守征辟为县中大吏主簿之职,到二十六岁被举孝廉,入京做清要守宫令。
而刘备,母亲织鞋贩履供他入卢植门下,卢植出征黄巾,他自带人马相从,二十四岁,出生入死以军功才得一个安喜县尉同样的职务,荀柔亲兄长二十岁,凭娶涅阳张氏,就得到了,而南阳郡和中山国,在分量上并不能同等而语。
最近这段时间,荀柔切身体会到未来昭烈皇帝的坚韧这家伙刷他好感度,实在非常有毅力了
“快请进来。”他站起来相迎,行动间稍扯到伤处,微微蹙了蹙眉。
“荀公子客气了,”刘备大步上前,却来执手将他携至榻边,一脸真诚正直,温言细语,“公子为国负伤,何该好生歇息,端坐便是,备来探望,岂能再劳君子,真乃备之过错。”
他身后照例跟着两个兄弟,刘备与荀柔对坐,关羽同张飞却立在刘备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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