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岱心意一凛,对荀衍的谨慎与钦佩又升了一层。
荀衍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回到汉阳,我会上书朝廷,为君父兄请功,小马将军可愿随使者入长安觐见天子?”
自安定北部几县被洗劫过后,他的心情再没轻松过,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重大的疏忽。
留在陇右,最重要的就是维持几郡安宁,他却未曾做到。
况且,伤亡如此,他如何归家面对族中兄弟?
不过,说来…也有些时候不闻长安消息了…不要出事才好…
公孙瓒忽然刺杀幽州刺史刘虞……徐州消息中断……关中农夫造反……
荀彧跪于床边,倾身垂眸,温声缓述,一手轻轻握着堂弟细瘦沁凉的五指,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持续的微弱的力量。
榻上的青年平躺着,闭着眼,脸颊上是大片洒落的阴影,呼吸异于寻常,急促的吸气,却几乎不闻呼气之声。
太消瘦了。
皮肤青玉一样白,似凝固了一般。
荀彧瞬间闪过一念,又立即惊觉此念太过不祥,连忙掩了去。
思考,对此时的荀柔来说,的确有些艰难,有时候一句话自脑海中飘过去,每个字都认得,组合起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幸而讯息之外,堂兄足够体贴的说出参考意见,然而纵使如此,也让他沉思许久。
公孙瓒杀刘虞是趁其不备,刘虞在幽州颇有名望,再加上周边胡族或许会趁乱劫掠,因此幽州必生内乱。
而公孙瓒其人并其属下,俱无治理之才,所以他未必会想据守幽州,反倒可能一心领兵南下攻击。
卢子干有国士之才,只惜年迈,若是有异也并不奇怪,但消息都未传出,临近的兖州曹孟德,十分可疑。眼下,徐州之争恐怕就在曹孟德与袁公路这二人之间。
关中农夫造反,其背后似有袁氏操控,其意当是想引长安内乱,再趁虚而入。
“只有……这些?”他有些迟疑,沉钝的思维让他分析不出问题所在,但直觉却隐隐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荀彧再一次没有回答。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会被隐瞒的?
荀襄紧张的抓住旁边兄长的手臂,荀欷剧痛无比,却不敢啃声。
“……关于我?”荀柔霍然睁开眼,又瞬间晕眩得再次闭上。
“小叔放心,都已解决了!”荀襄忍不住道。
“是啊,都被阿妹解决了,已经没事了。”荀欷亦道。
忽而插进来两道声音,又快又急,让荀柔头脑一懵,差点没断了线。
他眉心一拧。
“长安……内乱……”他虚望荀彧的方向,“……是……与我相关?”
荀彧默了一默,方道,“反贼称弟之名,其虽已覆灭,但朝中议论未息,直至今日。另,贼初起时,王司徒荐吕侯为帅,已取虎符去。”
荀柔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堂兄并未详细分析,不过多花一点时间,他很快想明关窍。
与天下局势、各方诸侯相比,长安城中这些公卿外戚的心思,实在太简单了,老掉牙的东西。
又过良久,才问道,“你们商议的……如何应对?”
“袁氏如此准备,不久将至,朝中公卿未必坚决抵抗,需得早做准备,我们商议想请贾公往河东行一趟。”
“……贾文和?”
“正是。”
“……只此而已?”
“彧,欲请汉中张公淇处求援。”
“不行。”荀柔闭着眼断然道。
荀彧微惊。
“此时……你与公达,要代我镇守长安我可没死呢,何事不能解决!”
刚醒来,他恨不得未醒,现在才觉得,自己醒得简直太是时候了。
这句话,语气平平,却奇怪的异于寻常。
荀彧察觉此语大有深意,此时却不愿再深想。
“凶年一去,新岁初始,含光此时醒来,正应吉兆。”他温声道。
荀柔牵了牵唇角,闭着眼,声音轻而缓慢,“文若,你明日,替我上书,请辞太尉……过一日,再往司徒府,向王子师献策,拜曹孟德,骠骑将军,安抚关东形势……王子师此时”
他喘了几息,继续道,“必担忧……无人制衡吕布。”
“以退为进,缓兵之计?”荀彧凝神微微一想,便已明白。
这是摆明的,荀柔节省力气,没有回答,继续道,“关中……常山郡……此二处不容有失……徐州牧,再遣人往任……不能平白送人……明白否?”
关中是老家根基,常山是关中搭向关东的桥梁,关中重要不必说,常山郡却比青州还重要,丢掉常山,好比隆中对痛失荆州。
这两条是下限。
明确这两条,以荀彧、荀攸的才能,足矣调遣人员,做好安排。
至于徐州,固然鞭长莫及,但就算最后真的丢了,也不能白白送给诸侯,总要起点牵制作用,依旧是拖延时间。
“明白。”荀彧点头。
“长安……”荀柔艰难的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发现,确实太过艰难,遂放弃了,“你找文掾韩敬宗,一份……学生名录,都是我……亲自见过的学生……其中,听属吕氏帐下者……让公达联络……虽不足掌控……掌控吕氏兵马,然”
“……恰当之时……可令之、自乱。”
掌兵挂帅数年,又明知道吕布毛病,他岂能一点准备也无。
况且,若是只依仗大将,无法直接控制兵马,他和何进、张温这样蠢死的大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这仍然还是拖延之计。
“取,笔、墨、素帛……来。”
此外,归根到底,还是兵力。
片刻,笔墨便已备齐。
“含光,还有什么嘱咐?”荀彧凑近轻声问。
床上闭着眼的青年,似艰难的皱了皱眉,终于叹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向荀彧缓缓伸出手,“文若……还请,扶我一把……”
“若有文书,不若由我代拟如何?”荀彧道。
荀柔摇摇头,只重复道,“还请……阿兄相助。”
堂弟气息促短而清浅,手几乎抬不起,语气却肯定,并无与他商讨的余地。
荀彧终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助他翻转身。
软枕被推开,素帛铺展在褥席上,荀襄有些担忧的看着,再次闭起眼睛的叔父,小心翼翼将蘸了墨的笔,双手托起。
荀柔沉默的蓄了蓄力,再次睁眼,摊开手。
笔立即递了进来。
五指攥紧了笔管,下一刻仍然无法控制的重重戳在纯白的帛布上,落下一个张牙舞爪的墨迹。
他抿紧唇,未再将笔提起,就着那一处,缓缓拖动笔管,在帛书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笔触颤抖、墨色淋漓的“招”。
太慢了。
荀柔闭眼,张开口急喘了几口气,将笔撇向一边。
“墨来……咳咳咳”
喘促变成咳嗽,苍白黯淡的面容瞬间染了一层绯红的血色,两侧菲薄的太阳穴,青筋突兀跳起。
细密的冷汗自鬓角、额头布了一层,隔着衣物也隐隐看得见背后起伏的轮廓。
荀彧露出不忍,“含光”
“……咳咳……墨来。”
于是,存着一层墨的石砚,还是被荀攸放到了床上。
荀柔喘咳稍定,伸出手指,在墨中搅了搅,落在帛上。
床榻柔软不好托力,但手指比毛笔还是要方便些。
君、入、京,不、尔、将、往
招君入京,不尔将往!
“加我私印,送给,张公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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