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扶至榻上躺倒,却神情怔忡,脸色灰淡,已然人事不知。
张机再次被急忙请来,直摆弄了半日,方才苏醒。
先感疼痛,继而忽觉听到蛙鸣虫喓大放,灯火昏黄,荀柔垂头见两臂上灸瘢点点,恍惚间舒了口气,“我方才昏过去了?”
“是。”荀攸答了一声,却隔了一段距离。
荀柔抬头,却见他没有先前闲适,桌案上堆满文书,几乎遮挡得只剩一个头悬在文书堆上,此时却弃了笔,走过来,“叔父现在如何?”
“还好,”荀柔想坐起身,一时间却酸软眩晕难持,只得继续躺平,“我只是先前过于紧张。”
几万大军,不由得他不紧张。
他自己清楚身体状况,故得当堂拿捏一番,不止要验证自己在军中威严,还必须让众人亲眼见证,如今自然知道结果是好的,但事前谁又敢保证?
那毕竟是十几个手握军队将领,是人,不是十几个木偶,几个月中,甚至就是突然,心思想法变化,并非不可能发生。
要是之前,他自然可以从容处置,但如今不是身体未复,精神体力俱不如从前,也是没办法。
思即此处,他不免为身体不佳失去控制力,进而心生烦躁,却又强自按捺下去。
“张君也如此说,道叔父舟船劳顿,又兼劳心,才致忽然昏厥,只是毕竟依旧身体未复,不可操劳。”
“我明白,所以才想速战速决。”荀柔道。
“小叔父之意,果然要在此与袁氏一决胜负?”荀攸再次问了大帐议事前同一个问题。
“公达以为不妥罢。”荀柔轻呼了一口气。
“中条山颠軨道虽则峻险,然毕竟山窄路径短,不如王屋山坚厚。”荀攸直言道。
“是啊,否则袁氏怎会入瓮?”荀柔轻轻一笑。
与连接太行山脉的王屋山比,中条山脉虽然高峰处也够高,山势也险,但整个山脉却如其名,只有一条而已,东西延伸有数百里,但南北宽处不过是二十余里,窄处不过十余里。
纵使形胜,但十余里的小径,靠着兵士勇猛,未必不能凿穿。
这才是袁氏敢于追击至此的原因。
否则,袁绍手下谋士,难道真的白白名扬天下?
“其实,我与钟、贾二公之意,并无不同,只是先将袁军主力迟滞河东。”只是钟繇二人是想对峙拖延,他却是想直接物理消灭,但意思却一样,袁氏的根基在冀州,河内、弘农亦有人马,且不说此战战场胜负,要覆灭袁氏,没那么简单。
“袁军的确一战可定,但除非袁绍于战场上被流矢击中,否则一战而定处,并不在此,不过多些杀伤,终究要兵出河北。”
“正是如此。”荀攸颔首,继而起身,“小叔父且安歇。”
说完即回转案后,捉起方才弃下的毛笔。
荀柔见此,愣了一愣,继而失笑摇头,到底承了他的好意,只是嘱咐亲卫,又添了两盏油灯,将案头照亮些,自己则向隅阖眼睡去。
次日,他免不了先巡视了城寨,再往颠軨坂内观察。
河东郡他曾滞留许久,也算熟悉地理,但颠軨道却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
细论起来,这还是他打的第一场硬仗。
过去那些所谓百战百胜中有多少水分,他自己非常清楚,若非大汉一张大旗在上,哪能这么容易收复陇右四郡。
但袁绍与过去的对手显然不同,过去的对手,开战前见了大汉旗帜,心已先怯,存下战败投降之念,几乎都是一战不成,倒旗投降。
袁军却不会如此容易。
袁绍在冀州耕耘数年,起兵之时必已心意坚定。
所携之兵力,即使处处分兵驻守维持,至眼前仍有超过五万,这还不算往来运送粮草的民夫。
不过,既然终究要短兵相接,想这些也无用,只想如何破敌,如何增加己方优势,而降低敌方优势。
“骑兵在山间机行动不便,终究要靠步卒厮杀。”次日,陪同登山观望时,贾诩如此道,“不过以此道狭窄,敌军人数虽众,却也无用了。”
“是,不过,我等不惧厮杀,只是此处山地陡峭,虽布伏兵,然为引袁军至,山上不能筑墙阻拦,兵势又不厚,恐为之冲破。”偏将罗胜亦道。
“也怕袁氏抗着大盾,直接冲突出谷吧。”荀柔轻笑道。
罗胜、宋盂二人当即不敢言语。
贾诩却一点头,“正是,还需一军当道堵住袁氏兵马,三面围攻,方可奏效。”
至于堵不住有如何,也不需废话了。
“这便是文和与钟公,不敢与袁氏交战,只想依山固守的缘故?”
“不错。”贾诩坦然,“我等俱无此等猛将。”
“我知道了。”荀柔点点头,“今日午后,贾公归营协助公达、钟公处理军务。”又向随行几将道,“你等就带兵卒在山上寻找安置弓弩射击位置,收集滚木巨石,准备伏击诸事。”
几人俱应命。
“不知太尉何往?”亲卫问道。
“去大阳,找能在狭道中阻拦敌军的猛将。”
大阳县的城防正在更换,虽还未整备,但各处也显得井井有条。
高顺听闻传讯,自胄甲整齐,出城门相迎。
彼此相见,荀柔固然已一路回忆当初自己想将高顺分出吕布帐下,却遭其本人拒绝之事,高顺却也未免想起当年秋雨中遇见的名门公子与眼前国之太尉的异同。
一路都未想出如何说服对方,荀柔干脆向高顺邀请道,“高将军可愿同我往河道一巡?”
“……敢不从命。”高顺埋头拱手。
虽未至秋汛,虽然是干旱之年,但滔滔大河,依旧奔腾澎湃,飞溅如滚雪。
骑行数里,荀柔下马将高顺唤至面前,将坂道围堵计划直接告知其人。
“此任艰难,我左思右想只有将军与所领陷阵军可以当之。”
高顺沉默片刻,忽而问道,“吕将军果真病殁么?”
河水声在身旁咆哮如雷,荀柔亦沉默片刻,“我不愿欺骗将军。”
高顺点了点头,“此战若胜,我不需功劳,只请太尉许我为吕将军报仇。”
“不行。”荀柔摇头。
“太尉竟惜一女?”高顺含怒拔高声音。
“家妹不得已行此事,皆是为我,按说将军若要报仇,该杀我才是。”荀柔望着他,叹了口气,“可我不可能将性命赔给吕奉先。”
“我可以优容魏续,可以照顾其女,亦可以让吕氏族中为他过继嗣子,继承其爵位。”出于战前安抚其人,他做出如此承诺,“高将军以为如何?”
高顺沉默点头。
荀柔自然看出其并未心平。
高顺这样的人,心志坚定,且自有主意,认定某事时,要说服实在有些艰难。
他沿河道走了几步,终究转过身来。
“吕奉先总总行事,高将军早已心知肚明,依然如是,我原本也无话可说,但却不能眼看麾下大将,有骨鲠在喉时,上阵厮杀,心怀愤懑中,与敌对决,故而还想多说两句。”
“其一,吕奉先之死,不是私情,是左右天下的大事,而事关天下,其个人便无足轻重。我汉族得以自远古流传至今,血脉不断,俱在于此。”
“其二,我不止惜身,惜舍妹,亦惜关中百姓,天下百姓,惜将军。幼时学《论语》,我一向不服,常于心中反驳其语,但有一论却赞同。”
“子贡问孔子,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与召忽同为其谋士,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相桓公,如此行径,是否不仁?
“孔子答曰: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非其人,我等俱为胡虏。如此之仁,岂若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人知。”[1]
“如其仁,如其仁!高将军,何为仁,何为义,欲守其道,当识其本。”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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