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长风(22)
高英杰彻底手足无措了。
这到底是谁俘虏谁?高英杰不知道该怎么与喻文州说,也至今没有明白喻文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在嵩山上这样僵持了几天了,高英杰传书于孙皓,问到底该如何是好,然而孙皓却始终还未回信。
高英杰走出山洞,仰头看天,如果不出意外,再慢,孙皓的消息也该到了。
一只信鸽俯身展翅飞过,高英杰吹了个古怪的哨音,鸽子扑棱着翅膀循声而落,高英杰抬手,鸽子轻轻巧巧地停住。
小纸团团成一团,却字迹清晰。
高英杰展开,又合上。
又再次展开。
只有一个字,清晰明了,就连误解都不能。
这就是孙皓的回应。
“你还是不懂吗?”身后响起喻文州的声音,有点喑哑。
高英杰回头,目光有点暗沉。
“做事,到底是听命于人,还是决于本心?”喻文州向前一步,目光凛然不退,“南疆人是人,中原人不是人?你可知孙皓的野心和夙愿是什么?他要一统中原武林,要将中原无数条无辜的人命踩在脚下,这其中包括你一路上遇到的普通百姓,也包括我。”
“这是你想要的吗?”
“无论做什么事,正不正确,该不该做,全决于本心。莫要为了不知如何的事情决断,世事万千,能决定你的,只有自己。”
这些话,从来没人对高英杰说过。孙皓于他有恩却无情,他所做的,就是按照孙皓的意愿行事,没有人问过他想做什么,他自己也未曾问过。
而现在喻文州告诉他,一切,要决于本心。
本心是什么?
高英杰还是不知道。他手指微颤,手里的纸团被拉扯得不成样子。
墨迹犹在,那上面只有一个字。
杀。
题目诗:一剑霜寒十四州,出自贯休《献钱尚父》
第24章 了知生死不相关
所有蛰伏于平静表面下的矛盾与对抗,被这一场真真正正的屠杀,引燃爆发。
第一个掀起滔天巨浪的不是任何一家根基深厚的武林正道,而是江湖上剑走偏锋的杀手组织蓝溪阁。
剑圣,黄少天。
而与此同时,那一夜杀人的点滴细节也将一个事实摆在了众人面前,黄少天,就是夜雨。
江湖第一剑圣,江湖第一杀手。
两个看似矛盾、意料之外,仔细想想,却又情理之中的身份。
魏琛再三摩挲手里的剑柄,仰头看天。南阳的天空一碧如洗,偶有飞鸟掠过,吟唱起欢快的歌声。然而,他知道,江湖却要变天了。
顾再生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堂主那么简单,他是孙皓的后台——南疆王的弟弟。他的身亡将引起南疆震怒,饮雪堂是绝对不会放过黄少天的,真真正正的复仇也好,摆个姿势以应付南疆王也好,孙皓必然要分出人手,直面黄少天。而要对付的是黄少天,必然要分散出来的势力,不可能是一兵一卒那么简单。
黄少天就这样任性而又固执地将一切摆上明面,根本不曾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他将饮雪堂所有的注意力和仇恨引向自己,在这样杂乱无章的纠缠中挺身而出,为暗中布置留出一丝机会。
机会,这是黄少天最擅长捕捉的,而现在,没有机会,他以身涉险,硬生生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
长大了。魏琛丝毫没有怪罪黄少天,相反他很欣慰。
他或许看起来没下限、很猥琐,可是家国赤诚,魏琛顶天立地,一样不缺。
他始终这样教训黄少天,学武之人,以武修身,以武止干戈,锄强扶弱,卫一方平安,这才是武林正道。门第权位,都是虚名浮利,人生走一遭,当两袖清风,逐正道,安太平,方称得上顶天立地的江湖人。
黄少天做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剩下的,就看我的。魏琛吹了声口哨,翻身上马。
想当年,我也是神一样的少年啊!现在是时候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夫的厉害!
高英杰若有所思的坐在山洞外发呆,喻文州坐在不远处,烤了一只野兔。
“还没有想好?”喻文州走过来,恢复了微笑。
“没有。”高英杰很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办。”
“先吃饭。”喻文州也没有多说,两个人并肩坐在月下,微风拂过,倒像是相识多年,月下叙旧一样。
“小高,你最怕什么?”喻文州突然侧过头问了这么一句。
最怕什么?高英杰低头咬了一口兔肉,心里默默地想着。怕疼?怕黑?其实想想,也并不是很怕。
“怕死。”高英杰想了半天,抬头回答。
是个人都应该怕死吧。高英杰心想,他就怕死,他见过的很多人也都怕死。可是他歪头看看喻文州,又觉得好像不是所有人都怕死,喻文州好像就不是很怕。
“你呢?”高英杰问。
“怕后悔。”喻文州吃不下多少,把剩下的肉切成小块,递给他,“我最怕后悔。”
为什么?高英杰忙着吃东西,嘴占得满满的,拿眼神问喻文州。
“死才是最不可怕的,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再也不必怕任何事情了。在中原,对于死亡,儒家曰重生轻死,以生观死;道曰生死齐一,这是通达于天地之间的境界,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意寓生死一体,没有真正的终结。”喻文州从小跟着方世镜,读的书只多不少,说得高英杰一愣一愣的。
“佛曰因果轮回,三生脱死,死不是为生服务,而是超脱于生。”
“可见死并不可怕。”
“我最怕后悔。人生之一世,万般皆可得,唯不能重新来过。”
“今时今日,仅此一次,再也没有第二次了。每一个决断,每一步踏出,都无法重来。时间残酷如斯,永远无法回头。”
“所以我教你做事要出于本心,无论何时,忆及此时此事,都无愧于心。”
“孙皓传书于你的小纸团里,写的是杀,对不对?”
喻文州的眸子里仿若闪烁星河,别样的震撼人心。
高英杰低下头没有说话。他承认喻文州说得非常对,这些话他从前都没有想过,现在是喻文州帮他一一理清。他也确实犹豫了,若是往常,孙皓一个杀字命令下达,喻文州早就死过千百回了。
可是他现在根本无法下手。
他竟然觉得孙皓是错的,而喻文州才是对的。
信鸽再度盘桓,高英杰一愣,继而吹起口哨,接过信鸽脚上缠着的纸条。
他再也不用犹疑了,孙皓见他久不回信,应当是仍未动手,再次传书高英杰,留喻文州一命,留得孙皓上嵩山再说。
风云突变,一切又是一个样儿。
“终于不必犹疑了。”喻文州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高英杰甚至露出了微笑。
什么都瞒不过喻文州的眼睛,高英杰腼腆地笑了笑,也不反驳。
能劝说高英杰至此,喻文州已经十分满意,他从来没奢望高英杰会直接放了自己。他保住了自己的命,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也想让高英杰明白事理,千万不要误入歧途,但是这显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做到的。
而他现在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到了孙皓手里,生与死,再不是他自己能够左右的,他再有千般说辞,面对刀光剑影,也将是徒劳。
“小高,”喻文州整整衣衫,“我要见一见我的师父。”
“你的师父——”高英杰虽然对中原之事,所知不多,也不甚在意,但是他也还是知道喻文州的师父方世镜早已过世。
“魏琛。”提到魏琛,喻文州目光带着甚为恭敬之意,“他也是我的师父。”
高英杰咬咬牙,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点点头。
林郊坐在山崖上,晃荡着双腿,手里抓着一把葵花籽在嗑。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林郊指了指陆晚棠,吐了一地的瓜子皮,来了这么一句。
可是他这句话情感有点不够充沛,完全没有撕心裂肺的样子。
“谁与你开玩笑!”陆晚棠向前了一步,怒目而视。
“你又不爱我了。”林郊皱眉,“完全无视我的话不说,连玩笑都不与我开了,好样的。”
陆晚棠:“……”
“你再这样做,我还是要从中阻你。”林郊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抓过一把瓜子递给陆晚棠,“要不你就杀了我,要不,吃瓜子?我从山下买的,你还记得不,原来在金陵住的那段时日,门口有一家老婆婆卖的瓜子,你我都爱吃。”
陆晚棠既没有动手,也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后退了一步。
“别这样,没有毒的。”林郊笑嘻嘻地向前走了一步,“小王爷这么怕我呀?”
这句小王爷,一下子让陆晚棠脸都青了。
“不接?”林郊又走近一步,“那你就是想杀了我吗?来来来,冲这里,你上次都歪了,上次怎么只瞄准了左肩呢?”
林郊指了指心口,手指比划着画了个圆。
“这里,有点偏差也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扎进去,然后捅两下,就算偏了也能捅死。”林郊舔了舔嘴唇,“还省得让我活受罪,你舍不得,不是吗?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早晚要杀了你。”
“饮雪堂想吞并中原武林是不可能的,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我非要纠缠到天涯海角不可。”林郊眸子雪亮,迸发出一股杀意。
“你快替你的王侯霸业扫清一下障碍。”林郊又向前一步,“你杀了我,我不还手,化成了鬼就好好投胎,也不去招惹你。换了别人可就不行了,我剑下死的人多了去了,我不差一个两个的。”
林郊与他挨得极近,他们已经快有一年,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