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长风(9)
下山的路要好走的多,没有那么累,飞流高瀑,草长莺飞,一切安逸又平和,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一路上有蝴蝶翻飞。黄少天居然也沉得住气,只是闷着头赶路,眼皮也不抬一下,要知道他来时路上,追着蝴蝶满山地跑。喻文州折了花草枝逗他,他也不做声。
也有不想说话的时候。喻文州心想,难道是在山上那时候说得过了头了?
黄少天眼中只有前方的路,走的自然就快些,气鼓鼓的脸像包子似的,低着头,心里自己和自己较着劲。喻文州被他落下了他也不知道,只是一个人气呼呼的往前赶。
怎么就没道理了!黄少天觉得与喻文州来这一趟天目山,他整个人心里像是飞起来又跌下去似的,乱成一锅粥。叶修说得好,当你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要不就别管,要不就把它喝了,黄少天疾走了一会儿,决定把这锅粥给喝了。
喻文州呢?
人哪儿去了?黄少天一个不留神的功夫,喻文州就不见了。
黄少天这人有诸多优点,他剑法举世无双,一手破空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他热心肠又好相与,但是他缺点也比较多,除了话多,就是想得多。
他脑内的世界丰富多彩,五颜六色。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他已经构想了无数个场景了。喻文州被山上的妖怪抓走做了口粮,喻文州被山上的土匪抢走了做了压寨夫人,喻文州被刚刚那个人骗走了两个人红尘作伴潇潇洒洒了,喻文州被他气坏了不理他一个人变成蝴蝶飞走了……
他构想的就没一个靠谱的。
黄少天急吼吼的原路返回,结果刚绕过一个转角,就见喻文州正慢悠悠的走着,手里还拿着几个果子,夹着折扇,一派自在逍遥。
“吃吗?”喻文州扬起手里的果子,“摘果子要摘这样的,你来时路上摘的又青又涩,还有虫子眼。”
“不吃。”黄少天松了口气,终于想起来他是要来干了这碗余温粥的,“那个,文州,我有话跟你讲。”
喻文州指了指一旁的石头,“坐下说,左右我们也不急着赶路,你看你跑的,一脸是汗。”
“我喜欢过一个人。”黄少天想了半天,这样开了头。
喻文州点点头。
“但是我忘了他是谁了,我什么都不记着了,两年前我差点死了,魏老大和叶修把我从死人堆给拉出来,之后我就记不得一些事情了。”
“我记着魏老大有多猥琐,也记着我师哥待我好却又捉弄我,但是有些事就是想不起来了,比如我不记着我跟谁学的剑法,不记着回家的路怎么走,连门派名字都记不得,他们都笑话我,一场病下来,整个人都傻了。”
“我还忘了一个人,我只记着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揉进心口的那种喜欢,但是居然也记不得了。”黄少天叹了口气。
“弄丢了,就找不到了。”
“我一直觉得我得把他找回来,不然我心里缺了一块,那块地方为他留着。”
“但是我现在觉得,我是个混蛋,我是个坏人,我找了很久找不回那个人,现在我又喜欢了别人,想把那个人塞进空的那块地方。”
“你说,我是不是个混蛋?”
题目诗:半为怜春半恼春,出自《葬花吟》
第10章 谁诉别来沧海事
黄少天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飘来飘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向哪一点,看喻文州的表情还是装作看风景,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
和喻文州算的上熟悉吗?可是这种熟悉又似乎是建立在他被喻文州救,又翻身回来找人的基础之上,喻文州每次都是坦然接受他的存在,似乎从未有过越矩的亲密之举。
君子之交?心里擂鼓一般的声音炸开来,仿佛视野里的全部动作慢了下来,喻文州的浅笑,还有蝴蝶飞过振翅的动作,乃至于他抬起头手指不自觉地抓着石头边的野草,感受到的触感也都淡化,全部的都成了陪衬。他学剑出身,最是冷静,却在这时突然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世间天地在他的不安中扭曲变形。
从心底,他是不安的。
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不是,他对喻文州,这种奇妙而又诡异的感觉,不像是一见钟情的爱上,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是不是他?心底里长出的小草冒了芽,瞬间拔高成参天大树,郁郁葱葱的充斥了他的心。
“是我。”喻文州抿了抿嘴唇,伸手揽过黄少天,猛地一侧身,顺势把他压在石头上,声音低沉而又清晰。
是我。
走丢了的几百个日日夜夜,长途疲累而又干渴,终于在漫漫长途的终点,看到了心底最焦急和躁动的幻想,无法分辨究竟是海市蜃楼还是汩汩流水。假的也好真的也好,哪怕你不记得了,哪怕你再也想不起来。
可是,是我啊。
黄少天被压在喻文州身下要反抗着坐起来,石头咯着他的腰,他不舒服。
人总是这样,真的到了关键时刻,结局揭晓,那一瞬间,居然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比如,石头好硬。
但是情绪总归会再次回归,黄少天重新凝起眼神看向喻文州的时候,目光却一下子被一支飞一般掠过的羽箭所黏住。
那支箭离弦飞掠,破空划开风声,擦着喻文州的背而过,没入了草丛中。
“你走。”喻文州的呼吸急促又炙热,“是冲你来的。”
在黄少天迷茫而焦虑的剖白之时,他早就感受到了危机,趁势扑过来帮他避过了这一箭。他不伟大,也不是不要命的人。他只是在这样的时刻,作出损失最小的选择。喻文州不涉江湖事,哪里会有仇家,而黄少天就不一样了,对抗饮雪堂的事情,喻文州不是没有耳闻。
黄少天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恨不能剥下层皮来的目光,刀子一般锋利。喻文州却丝毫不为所动,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虽手无缚鸡之力无以对抗任何暴力,却也有执意要去做的事情,执意要守护的人。
“人很多,别任性。”喻文州的声音温柔又温暖,情人间低语的呢喃,千百万次那样熟稔。
两个人相拥着隐没在草丛之中,追来的人无法确定方位,只好一箭一箭的乱射来试探。千钧一发之际,两个人竟然奇迹般地抱在一起,以这样一种黄少天并不熟悉的姿势。
然而喻文州却很熟悉,他的手抚在黄沙天的背上,动作毫不滞涩,他熟悉黄少天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反应,他抚摸过每一道伤痕,熟悉的如同另一个自己。
“这次要是丢了,轮到我去找你。”喻文州轻声允诺。
黄少天点点头,他在等时机逃出去,追来的人还在拿箭来试探,就说明无法确定追击的方向,黄少天完全有信心一个人逃过十人百人的追逐,他一向对自己自信。
可是有了喻文州,一下子又不同了。
“别瞎想。”喻文州仿佛驻守在他内心一样,像是那日炫耀的一样,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会读心啊。
你不会读别人的,你会读我的心。字字句句,点墨成章,将全部的细碎的感情和不安的疑惑,大而化之,全部包容。
羽箭破空带来惊雷般的声响,渐渐得小了下去,黄少天没有再犹疑,他抬起身子,笨拙又小心地亲吻了一下喻文州的侧脸,然后猛然抽身,顺着山下的草丛,几个起落,不见了人影。
喻文州掸落衣衫上细碎的花瓣,坐起来。
四月二十八,初夏晴空,微风无雨,大凶,诸事不宜。
没多久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浪叠着一浪,朝他的方向奔涌而来,昭示着即将面对的境况,人似乎是很多,喻文州不懂功夫,无法从脚步虚实判断来者武功深浅,可是来者的人数,却真真切切不容小觑。对于这一切,他听得到,也猜得出,却似是毫无知觉,他低下头,摊开折扇,手指无意识的划过扇面。
别来沧海事——
“字不错。”
喻文州笑吟吟地抬头,正巧对上孙皓赞叹的眼神。
“多谢夸奖。”喻文州含着笑,丝毫不畏惧地迎上孙皓的目光,不卑不亢,仿佛孙皓是真的在夸奖他的字一样。
“喻大夫不好好在姑苏城小药铺坐镇,跑到天目山来做什么?”喻文州毫不在意的表情激怒了来人,孙皓的气势猛地凶恶起来,他内力深厚,气势骤然散开,连他身边站着的人都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喻文州却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他合上扇面,手指抚上扇骨,昂着头,回应孙皓的话,“游春。晚春景色甚美,再不赏,可就没了。我倒要问一句,孙堂主不好好的回南疆的饮雪堂享清福,跑来江南做什么。”
孙皓的眉头绞起来,唬地他身边一直站立不安的少年一激灵。那少年眉目清秀,似乎是会功夫的,可是天然带着一股温和气,和孙皓这凶神恶煞的气场格格不入。
“喻大夫说笑了,南疆有什么好享福的,我还是喜欢江南。江南有喻大夫这样的妙人,会写字会看病。”孙皓一边说着,伸手捉住喻文州的右手腕,“喻大夫的字可真好看,是这只手写出来的吗?”
“是。”喻文州反抗不得,他一介书生,在绝对的暴力面前弱小得如同蝼蚁,既然无法逃脱,不要失了气概。于是喻文州不躲不闪,眼神平静,淡淡地回应。
“刚刚和喻大夫一道的那个少年呢?一双桃花运挺勾人的,笑起来还有酒窝,喻大夫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孙皓手上用力,俯下身与坐着的喻文州对视。
“知道。”喻文州点点头,“可惜我不能说,你也别问了,浪费力气。”
“哦?”
疼痛像是一下子在身体里炸开,喻文州甚至能感受到那个缓慢而又难耐的过程,咔哒一声被拉长了千万倍,放大的痛苦侵占了全部的知觉,疼,什么都没有,整个认知全部被疼痛所占领,连转移注意力都不能,只有要命的疼痛,像是要活生生的把人击垮,碾碎,剧烈的灼烧感搭配着尖利的痛觉,似乎要将他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