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是要将祖师爷请回戏班子的。
何少桢坐立难安,突然,身边容述起了身,何少桢一个激灵,腾的一下也站了起来。
他动作大,推得椅子都嘎吱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满座皆静,齐刷刷望着他们。
何少桢有些无措,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他端起桌边的酒,说:“师哥,我们……我们还没喝呢。”
容述看着何少桢,神色如常,到底是又倒了一杯酒。
何少桢低声说:“这次是我错了,师哥,等年后的开箱戏,我一定不犯浑。”
容述没有动,何少桢心都悬着,他当众认错,那么多双眼睛都瞧着他们,何少桢手都隐隐有几分发颤。
旁边有人打圆场,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咱们何老板的戏谁不知道,今天这杯酒喝下去,安安心心过个年,等来年开箱戏,好好地亮一嗓子。”
“是吧,班主。”
何少桢眼睛已经泛了红,容述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都松了口气。
容述说:“回家吧。”
“走走走,请上祖师爷,咱们回家。”
戏班子里几个唱武生的年轻人去抬祖师爷,容述脚下未动,何少桢也僵着,他听容述对戏班子里的人说:“你们先回去,春迎,回去之后把封箱礼给大家。”
春迎小声道:“是,班主。”
转眼间,偌大酒楼就剩下容述和何少桢。
楼里寂静无声,何少桢挨不住这样的沉默,简直如凌迟,低声道:“师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容述目光落在何少桢身上,道:“少桢,明年开箱戏,你不必唱了。”
晴天霹雳。
何少桢脸色惨白,睁大眼睛,望着容述,“……什么叫我不必唱了,为什么?师哥,就因为我在封箱戏上唱错了?”
他情绪不可控地激动起来,浑身都是凉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在戏台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出错,就连你师父苏寒声年轻时不是一样出过错?”
容述道:“不是因为你出错。”
他神色冷静,淡淡道:“你心不净,唱不好戏。”
他说得毫无转圜余地,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何少桢颤了颤,说:“我可以的……师哥,我可以。”
容述淡漠地看着他,道:“你听了现在自己唱的戏吗?”
何少桢哑然。
容述说:“等你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再说吧。”
说罢,容述要走,何少桢下意识地抓住了容述,他攥得紧,握着容述的手臂,说:“师哥,我不用想,我要唱戏,我要和你一起唱戏。”
他勉强地笑,神色仓惶,“我们说过的,你也答应过我,咱们要一直唱戏……你答应过我。”
容述皱了皱眉,看着何少桢,说:“何少桢,是戏成就了你,不是我容述。你唱戏不该是为了我,也不当是为我,若你唱戏是为我,这戏——不唱也罢。”
不唱也罢——何少桢脸色更难看,他怔怔地看着容述,眼睛通红,说:“师哥……”
“西楚霸王不是虞姬的附庸,王景隆也不是玉堂春的傀儡,”容述说。
何少桢喃喃道:“可我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王景隆……师哥,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容述沉默须臾,道:“你我之间,只有戏,也只会有戏。”
何少桢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为什么?师哥,我比他们认识你都要早,比他们都喜欢你,我是这天底下最知道你的人……师哥,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他攥着容述的手,哽咽道:“你瞧不上我是不是?”
“你瞧不上我只会唱戏,只能唱戏,”何少桢眼里都是泪光,他失了冷静,只顾胡乱地捧出一颗心,乞着别人怜惜,“我可以做别的……师哥,我可以去拍电影,不止红遍梨园,你等等我,师哥,你看看我,我们是这天底下最般配的……”
容述看着何少桢,半晌,道:“我没有看不上你。”
“少桢,你喜欢唱戏便唱戏,你喜欢拍电影便去拍电影,无他,只是你喜欢,”容述说,“你不该为我决定你的人生。”
“人得为自己活。”
第25章
何少桢封箱戏上出了错是大事,翌日就见了报,在沪城的各大时事娱乐报上都占了一个版块。有消息灵通的,道何老板心思已经不在戏上,是要赶时髦拍电影,做明星了。亦有人为何少桢说话,细数早些年戏台上出错的名家,道是哪个名家没出过错,不——那也不叫错,叫失误,小小的失误罢了,何必夸大其词。
更有甚者,道容何师兄弟早已离心,台上的才子佳人,要散伙了。
众说纷纭,多的是好事者的肆意评论,亦成了百姓饭后的谈资。
谢洛生是第二天看了报纸才知道当天的事这样严重的,他不是内行人,却听过何少桢唱戏,角儿和寻常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谢洛生看着报纸上的偌大照片,上头印的是何少桢的小生扮相,修眉凤目,扮相俊美,一时间心中有几分复杂。他是知道何少桢对容述的心思的,可他唱砸了戏,谢洛生心中却有几分惋惜。
情字如刀。
谢洛生在医院里便看出了何少桢对容述的心思,可容老板一颗心高高在上,轻易碰不着,栽进去走不出来,便是自毁。谢洛生恍了恍神,想,他会是下一个何少桢吗?
念头不过一瞬,谢洛生旋即释然,他坦坦荡荡地追求,求得来便是圆满,求不来也无憾。
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由他成天上皎皎月,心中白月光,相逢做不识。若是为了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谢洛生便也不是谢洛生了。
报纸上的报道铺天盖地,容述和何少桢都没做任何回应。
封箱戏砸了,谢洛生猜容述的心情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几日没有再去找容述,只后来打过一个电话到容公馆,是青姨接的电话。
要过年了,他给容林和青姨都准备了新年礼物,还着人送去了容公馆。
青姨有些受宠若惊,说:“这怎么使得?”
谢洛生语气温和而平静,道:“使得的,”他说,“我在容公馆住时,青姨和林叔就对我多有照顾。”
青姨笑笑,说:“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谢洛生也笑,顿了几秒,装作不经意问道:“青姨,容先生最近好吗?”
青姨说:“容先生好的呀,就是——”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你应该也看到报纸了,容先生心情有些不好,都不回家了,日日忙公事呢。”
谢洛生沉默了片刻,青姨问他,“谢少爷,你今年在沪城过年吗?”
谢洛生回过神,嗯了声。
青姨话里有几分疼惜,说:“哪有一个人过年的,谢少爷,要不来容公馆过年吧,人多也热闹些。”
谢洛生笑了笑,道:“谢谢青姨,不用这样麻烦,我在国外时也是一个人的。”
“那能一样吗?”青姨道,“你已经回国啦,那就是回了家,反正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自小姐去后,家里只有少爷和我们,你来了,更热闹,还能陪少爷说说话。”
谢洛生握着话筒,犹豫了一会儿,说:“青姨,那我想一想。”
青姨顿时笑起来,道:“好,我也同少爷说一说。”
挂了电话,谢洛生想起青姨说的,容述心情不好——是因为何少桢么?无论是出于什么不开心,谢洛生心里都不可控地滋生出了几分酸涩。
当初谢氏纺织公司失火时,有几个值班的工人烧伤了,人在医院里住了许久,新年将近,都不愿再在医院里待着了。
这家医院是洋人开办的医院,收费不菲,谢洛生知道后便特意将他们转到了这家医院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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