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生没有多说什么,路上有轨电车叮铃铃地驶着,容述手快,拉着谢洛生走向了路边,“看路。”
谢洛生笑了一下,扫了眼手中的报纸,突然,咦了一声,将报纸给容述,说:“容叔叔,你看。”
容述就着他的手看了过去,竟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何少桢。
这些年,不但战场上战火不休,各界组织的救亡图存活动不再少数,更成立了许多组织或协会。何少桢竟也参与其中。报纸上所刊登的是何少桢参演的一出文艺短剧,那出短剧在北方反响极好,激励了许多百姓。
容述看了片刻,道:“师父该放心了。”
苏寒声几次欲言又止,容述知道,他是担心何少桢。
谢洛生嗯了声,又笑道:“何老板当真厉害。”
容述没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际遇。
二人走着,就听路边有人叫了声,“容老板!”
容述抬起头,竟是张记裁缝铺的张裁缝,沪城沦陷前,没少给他做旗袍。
容述道:“张老板。”
张裁缝笑了笑,道:“您还记得我!”
容述点了点头,张裁缝看着容述,道:“刚刚打眼一瞧,我险些没认出容老板。”
容述说:“是吗?”
张裁缝比划了一下头发,不好意思地笑道:“没见过您留短发,穿男装。”
容述不置可否。
张裁缝叹道:“这么多年了,沪城不太平,我们已经见老了,容老板您风采依旧,岁月都待您格外的好呢。”
张裁缝是真老了,鬓边已经生了白发,眼角皱纹深。谢洛生看着,心中有些唏嘘,忍不住又去看容述,都道岁月不败美人,还当真是,时光仿佛格外优待他。
八年了,他们都认识八年了。
临了,张裁缝说:“这日子过的,好些年没听过戏了,容老板,以后您还唱戏吗?前些日子我碰着老李,就是给您做过行头的那位,他可是您的老戏迷了,还对您的戏念念不忘呢。”
容述看着他,半晌,道:“以后有机会,还唱的。”
“那就好,那就好,”张裁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您说奇怪不奇怪,这沪城,少了您,少了您的戏,总觉得都没了滋味,沪城都不是沪城了。”
张裁缝叹了一声,又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们这些人啊,撑着一口气,就是想看看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可真是怀念以前的日子啊。”
第84章
夜里,谢洛生迷迷糊糊地察觉容述又翻了一个身,他挨近了,含糊不清地说:“睡不着吗?”
说着,一只手也轻轻拍着容述的后背,容述目光落在谢洛生脸上,谢洛生眼都没有睁开就凑过去吻他,咕哝道:“怎么了?”
容述心中一软,伸手拍了拍谢洛生,道:“睡吧。”
谢洛生笑了声,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看着容述,说:“谁困扰我容叔叔了,竟然让容叔叔睡不着。”
他一副要长谈的样子,看得容述也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儿,道:“我在想唱戏。”
谢洛生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看着容述。
容述似乎是在斟酌言辞,慢慢道:“在喜悦楼,我和他们说等战争结束,就带着他们重新登台唱戏。”
谢洛生点点头:“嗯。”
容述说:“我现在有些不确定,我是不是还能站上戏台。”
容述说得坦诚,却又觉得有几分荒唐。他是红遍沪城的名旦,即便是初学戏时,他也不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能站在戏台上。如今想着那方戏台,竟生出了几分迟疑和犹豫。
谢洛生看着容述,思忖片刻,笑了,道:“容叔叔这是近乡情怯呢。”
他语气不紧不慢,说:“容叔叔知道游子吗?在外头漂泊了很多年,突然回到故乡,越到近前,越是迟疑畏惧,人家都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谢洛生心里想,容述是真喜欢唱戏啊,他口中肯定道:“容叔叔心里很想回到戏台。”
容述看了谢洛生半晌,笑了一声,道:“是我着相了。”
谢洛生哼笑了声,凑过去蹭了蹭容述的额头,道:“不要担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在台下,容叔叔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道:“我还要给容老板订横幅,包下满场的花篮,每一个花篮都写上谢洛生三个字。”
容述失笑,道:“好。”
谢洛生也笑,容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道:“今日看见张裁缝,他说我不见老,洛生,我却觉得这些年我老了许多。”
谢洛生看着容述,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目光沉沉的,容述这些年看似清闲,彻底隐在幕后,可谢洛生和他朝夕相处,自然知道容述这些年是如何处处小心,殚精竭虑的。
谢洛生小声道:“容叔叔不老,就算容叔叔老了,我也陪着容叔叔变老。”
容述叹笑了声,吻了吻谢洛生的耳朵,道:“乖宝儿。”
秋末下了几场雨,又刮了北风,转眼间,冬天就来了。
这是1944年的冬天,过了年,就进入了1945年。这一年的冬天短暂,沪城只下了两场雪,好像一眨眼,就迎来了冰雪消融,枝头冒绿芽。
又是一岁了。
南风天,沪城很潮湿,墙缝里都泛着湿意。谢洛生刚下车,就见青姨和春迎将花房里的花搬出来晒太阳,花房里栽了许多花,养得极好。
春迎叫道:“谢医生!”
谢洛生笑了笑,抬手露出手中的纸包,道:“给你们买了点心,哎——那盆重,放着我来搬。”
说着,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忙捋起袖子俯身自她们手中接过花,说:“放哪儿?”
青姨道:“少爷当心,当心!别抻着,就放这儿吧。”
谢洛生将花放下,笑道:“这花长势真好。”
“可不是,先生喜欢,养得可仔细着,”青姨笑道。
谢洛生看着这些花,容述花房里的花养的确实好,还时不时地让人往他医院办公室送上几支,医院里的人都知道谢洛生结婚了,“谢太太”顶喜欢养花。
春迎说:“谢医生洗洗手吧。”
谢洛生应了声,一边洗着手,一边问春迎,“先生呢?”
春迎道:“容先生在后院,最近太潮了,先生将他的戏衣都搬出来晒了。”
谢洛生:“我去看看。”
说罢,抬长腿就走了过去。
天气晴好,日头晒得人懒洋洋的,谢洛生一转过拐角,迈上小径,就撞入一片锦绣天地。他抬眼望去,尽都是展开的缤纷戏衣,挂着,展开了,熠熠生辉。
容述的行头都是精心订做的,每一件都做工精细,价值不菲。谢洛生仿佛步入古老的梨园,胡琴小鼓俱都响了,耳边传来咿咿呀呀地腔调。谢洛生顿住脚步,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一只修长的手捋平戏服,手指骨节分明,慢悠悠的,极是漂亮。
谢洛生在满目粉霞里看见了容述。
容述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袍,站在这锦绣华裳里,竟半点都不显得违和,“回来了?”
他开了口,谢洛生如梦初醒,笑道:“嗯,容叔叔怎么把这些衣服都拿出来了?”
容述说:“太潮湿了,行头再不见光都要坏了。”
谢洛生走近了,看着这些精细的戏服,赞叹道:“真漂亮。”
容述笑笑,他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谢洛生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了上去,容述说:“这身是虞姬的。”
“这身,是杨贵妃的。”
谢洛生看着容述,道:“很久没有见容叔叔穿过戏服了。”
容述目光落在他面前的一套,这是唱《游园惊梦》的,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他说:“我给你唱上一段吧。”
谢洛生展颜笑道:“荣幸之至。”
说罢,退开一步,容述瞧着谢洛生,一起手,他就仿佛不再是容述了,而是戏中人,开了嗓,婉转缱绻地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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