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汝闻言思索片刻,道:“也好,我听我老丈人说,虽然现在还僵持着,可他不看好战况,沪城不一定能保得住。”
他岳丈正是沪军的驻军将领,对这场战争看得透彻,薛明汝说:“要是真守不住,沪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把一些能迁的工厂迁到内地去也不至于太被动。”
容述嗯了声,他骨子里还是商人,嗅觉敏锐,习惯了走一步看十步。
述说:“薛家你有什么打算?”
薛明汝眉毛皱了起来,他是庶出,母亲是舞厅的歌伎,薛家的人都瞧不上他。这些年他进了军政部,官职愈高,薛老爷子才看清了,没落的薛家只能靠他拽着。没了他,薛家就彻底完了。可现在老爷子抽大烟把自己抽得不人不鬼,薛家的兄弟都和他不是一条心,薛家就是一滩浑水。尤其是薛明志,自打和李家勾搭上了,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又摆起了薛家老大的谱。薛明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要不是他姓薛,他娘还在薛家,他早就不管薛家死活了。
薛明汝想起薛家就糟心,他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不用管他们了。”
容述心中了然,道:“你和舒婉呢?”
薛明汝想到怀孕的妻子,神色不自觉柔和下来,道:“我走不了,老丈人又在前线打仗,舒婉不放心,现在肚子月份也大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长途奔波,再看看吧。”
容述说:“多做一手准备吧,防患于未然。”
二人又就着局势聊了一会儿,薛明汝说起两天后会有一架军部的飞机离开沪城,容述突然开口道:“凤卿,帮我弄一张机票。”
薛明汝疑惑道:“嗯?”
“机票好说,”薛明汝看着容述的神色,相交多年,旋即心里就有了猜测,玩笑道,“给你那个小侄子留的?”
容述是不会离开沪城的,沪城是容家的根基,他走不了,也不会走。
容述不掩饰,“嗯。”
薛明汝笑了,道:“对你这小侄子可真上心。”
容述瞥他一眼,薛明汝说:“行,这事儿交给我。”
“不过,毓青,”薛明汝看着容述,说,“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把人送走?留在身边做个伴儿也好啊。”
平心而论,容述难得对什么人真上心,薛明汝还是希望容述身边能有人陪着的。
容述道:“沪城真沦陷了,就是个是非之地,”届时,容述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自保,更不要说护住谢洛生了。容述垂下眼睛,忍不住抽出一支烟又点着了,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白雾缭绕,面色有几分阴郁,他说:“如今局势不好,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又是个有志向的,见了他哥投身于革命,又目睹了沪城战乱……”
容述顿了顿,薛明汝恍然,一时也不说话了。
容述接着说:“他想去前线。”
谢洛生这些日子夜里辗转反侧,欲言又止,容述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都不要想。
薛明汝道:“谢洛生一看就是有自己主意的,他肯走?”他见多了许多这样满腔热血,奔赴前线的年轻人,他虽在军政部,可要说尽都是为国为民,那也是假的。薛明汝知道自己骨子里的自私,狭隘,对这样的人,敬则敬矣,却从没有想过做这样的人。
容述说:“由不得他。”
薛明汝一下子就笑了,道:“你真不怕他同你闹啊?”
容述说:“我亲自送他去机场,上了飞机,不是他想下就下的。到了重庆,我会安排好人送他去港城。”
薛明汝见他都安排好了,自然也没有话说,他看着容述,也有些惊异,薛明汝和容述是至交,他清楚容述的冷清凉薄,还是头一回看他这样仔细地为一个人打算。
这是真喜欢了。
薛明汝爽快道:“我会打好招呼,你到时候直接去就行。”
容述说:“谢了。”
薛明汝摆了摆手,说:“那我先回去了,”他一边往外走,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领,怕身上沾着烟味儿,熏着家里的孕妇。
容述安静的一个人坐着抽完了整支烟,谢洛生想得越久,心思只怕越坚定,不如趁早断了他的念头。
他想,先把谢洛生送去港城待着,有他父母看着,自己也会遣人盯着,谢洛生跑不了。等时局稳定了,再把谢洛生接回沪城。
至于上战场,容述根本不可能允许,也不打算和谢洛生商量,这事儿没的商量。
谢洛生对容述的打算丝毫没有察觉,韩宿已经联系了前线的军医,明天就要过去了,谢洛生心里虽然放心不下容述,可思来想去,到底是下了决定。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日头挂在穹顶,空气里都弥漫着热气。
谢洛生下楼时,容述正坐在客厅里喝茶,他今日竟没有穿旗袍,而是穿了身男装,衬衫,黑色西裤,长发散着,衣襟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白皙的锁骨,添了几分禁欲的冷淡意味。
谢洛生鲜少见他这么穿,愣了一下,说:“容先生今天要出去吗?”
容述嗯了声,道:“你同我一起。”
谢洛生正想着今天去医院递辞呈,闻言犹豫了一下,道:“好。”
“正好我也有事想和容先生谈一谈。”
容述目光沉了沉,门外容林走进来,说:“先生,车备好了。”
容述嗯了声,起身从他手中接过钥匙,道:“走吧。”
谢洛生应了声,当即跟了上去。
直到上了车,谢洛生才发现几分奇怪,车竟然是容述亲自开的,二人出了容公馆,一路驶上柏油马路。
谢洛生轻声道:“容先生,我们去哪儿?”
容述握着方向盘,神色沉静,道:“去机场。”
谢洛生怔了怔,说:“去机场做什么?”
容述随口道:“送一个朋友。”
谢洛生看着两边紧闭的铺子,寥寥几家开着,生意冷清,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朋友,竟然要容述亲自去送,还要带上他——难道是薛明汝?可薛明汝是军政部高官,没有上头的调令,他根本不能离开沪城。
而这个时候,正是双方交战,轻易调动军政部高官离开沪城,无疑会动摇人心。薛明汝的太太有孕在身,他们夫妻感情极好,薛明汝根本不会一个人离开。
除了薛明汝,那还有谁呢?
路边走过一对巡逻的巡捕,无不面色凝重,挎着枪,严阵以待似的。自打日本人进攻沪城,沪城就戒严了。
谢洛生看着,不知怎的,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容述根本不是去送什么朋友,他是要送自己离开。
谢洛生脸色都变了,腾地坐直身,道:“停车!”
容述一言不发,脚下却是踩了油门,路边人渐渐多了,拖家带口的,都是要赶往火车站的。
谢洛生转过头,盯着容述,沉声道:“容先生!”
容述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洛生,四目相对,谢洛生呼吸窒了窒,声音低下来,道:“容叔叔,我们回去吧。”
容述语气波澜不惊,道:“老实坐着。”
谢洛生说:“容叔叔。”
“你送我去机场做什么?”
容述不说话。
谢洛生心里有些焦急,不喜欢容述如此独断,自作主张,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容述知道他的心思。
谢洛生拽了把车门,车门早就锁死了,他脸色有几分不好看,“容述,我不去”
容述依旧不说话。
谢洛生沉着脸,道:“容述,你不能替我做决定,就算你现在送我离开了我也是要去的,这是我的选择。”
容述神情一下子冷了,漠然道:“你去不了。”
第69章
容述态度强势,不容置喙,谢洛生攥紧车门,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容先生,你听我说好不好?”
“我只是想去做军医,并不是要去冲锋陷阵,”谢洛生望着容述,容述已经不看他了,直直地看着前方,下颌却依旧绷得紧,脸上是外露的阴沉不悦。谢洛生伸手握住容述攥着方向盘的手,轻声道:“自我回国到现在,北平,天津,处处都是战火,报上说民族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怎么能无动无衷,心安理得地躲着。容先生,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国,我说我虽学业未成,却也想回来看看,尽一份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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