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杜双盈的红唇一张一合,慢悠悠地吐出不惊不喜的两个字:“小云。”
显而易见,她对这场阔别多年的母子重逢并没有感到任何惊喜,但这两个字却像咒语一样,将沈流云整个人定在原地。
沈流云很想要说点什么,或者说,他理应说点什么,可或许是那个称呼太过于陌生,在经年累月中蒙尘,他努力地张唇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地说出来,最后只能化为一个含糊其词的“嗯”。
杜双盈往柜台后面看了一眼,店员还在给蛋糕打包,秀眉微不可察地蹙起,又很快松懈下来,语气寻常地问身边的人:“怎么来柏林了?”
沈流云也尽量平静地回答:“我现在住在柏林。”
杜双盈很轻地勾了下唇,“柏林确实环境不错。”
其实这种正常的寒暄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无必要的,沈流云知道,杜双盈也知道。
可除此以外,没人知道他们之间还能说些什么。
索性,店员总算打包好了蛋糕,叫杜双盈过去结账。
沈流云眼力不错,隔了段距离也将柜机显示的结账金额看得清清楚楚,没想到那明明只有巴掌大的小蛋糕价格居然高达八欧。
杜双盈眼都不眨地爽快结账,让沈流云无端想起那只被她买回家就冷落了的价值八千的名牌包。
一时间,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厮打了起来,也将他的心不断撕扯着,令他的目光反反复复地落在那被杜双盈拎在手里的蛋糕盒上。
他听见自己还是问出了口:“买给别人的吗?我记得你以前不吃这些。”
年轻时候的杜双盈认为美貌是自己最大的资本,需要精心维护,视甜品为砒霜,家里极少会出现。
沈流云没有想错,蛋糕确实不是杜双盈自己要吃的。
杜双盈看了他一眼,没有撒谎,可能也是觉得没有撒谎的必要,“给家里的小孩买的。”
沈流云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地蜷了蜷,但仍然竭力维持着平静,“你有孩子了?”
杜双盈闻言突然笑了一声,似是觉得沈流云这个问题很可笑,与他解释清楚:“是我丈夫和他前妻的小孩。”
看上去,杜双盈依然不喜欢小孩,但同样的,也依然在伪装贤妻良母的角色,甚至演技比从前更上一层楼,起码现在都会牺牲宝贵的时间来给小孩买蛋糕了。
按理说,杜双盈与沈嵘这二人在做父母一事上相差无几,两人都做得差劲且敷衍,沈流云也理应对他们一视同仁。
可为何还是有所分别呢?
他不由想到带着姜饼人香甜气味的拥抱和许多次温声细语的“小云”。
杜双盈对自己以外的人向来吝啬,分给他的关心很少很少,但到底还是有的。
当年的那封邮件真的是杜双盈发错了吗?
答案不得而知。*
进入冬令时以后,德国的天黑得总是早,常常下午四点就已经黑了个透彻。
闻星今日练琴太过专注,一时忘了时间,从琴房出来时外面的路灯已然尽数亮起。
住所楼下的路灯前两日坏了,以至于闻星起初并没能发现那团缩在花坛边的灰影。
直到他走近了,才惊觉那里坐了个人,面孔还并不陌生。
闻星缓慢蹲下身,与沈流云持平,轻声问他:“怎么蹲在这里?不冷吗?”
沈流云骤然回神,摇了下头,“不冷,没待很久。”
可当闻星一碰到沈流云的手,便知道沈流云说谎了。那手冻得像块冰,显然已在此处蹲了很久。
他没有因为沈流云偏低的温度而放开,慢慢将那只手握住,察觉那手渐渐回暖才问了句:“怎么感觉,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或者说,是看起来很难过。
随着话音落下,沈流云的眼睫也轻轻往下垂落,缓缓开口:“我进了家蛋糕店,里面有款蛋糕很特别。我想买下来,但被别人先买走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喜欢那款蛋糕,只是想尝一下那款蛋糕上面的拐杖糖。”
他说得颠三倒四,让人听得不知所谓,不过或许是他自己也没法说清他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没等闻星回答,就听见他自嘲式地轻笑了一声,“算了,我也没有很想要。”
闻星静了静,随后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来一小袋尚未拆封的糖果,递到沈流云的眼前,“是这种吗?”
沈流云的目光落在他掌心,几根五彩缤纷的拐杖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外面的塑料袋用丝带扎了一个大红色的蝴蝶结,包装得更像是一份珊珊来迟的礼物。
沈流云呼吸一滞,声音微颤,“哪来的?”
“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家店在卖,我就随便买了一袋。”闻星很快给出解释。
这只是一个巧合。
像某年冬天闻星送给他的姜饼人一样的巧合,像某个雪夜闻星给他念的诗一样的巧合。
可就是这样一个个贯穿他生命的巧合,在悄无声息间抚平他的伤痛,也填补他的缺憾。
兴许是因有人在全心全意地爱他,才会让他在童年的糖果屋早已倒闭的今日,意外品尝到那心心念念的糖果的味道。
第68章 68·纸飞机
如果期待总是持续性落空,那么保持期待就成了一种愚蠢。
沈流云曾一度陷入这种无用的愚蠢之中。
人们总说血缘关系是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两代人紧紧相连,但忘记说明这条纽带系在上代的那端可以轻易解开,系在后代的那端则大多数难以拆解,还常因另一端的松懈而不甘挣动,以致越缠越紧、无力喘息。
从未有人成功过吗?也不尽然。
传说中倒是有过那么一个叫哪吒的,削肉还母、剔骨还父,何其心狠,又何其惨烈,万人难出其一。
幼时,沈流云学过一段时间的马术。
有次马术课正值艳阳高照,许多马都因此精神萎靡,需不停地用鞭子抽打才肯前行。
大多数人对此见怪不怪,认为这是驯马的寻常手段,马场里断断续续地回荡着鞭打声,唯独他对身下的马生出些恻隐之心。
仅仅练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便从马上下来,要求停练。
沈嵘听了他要求停练的原因,眉头紧皱,斥责他过于软弱,净做多余之事。
挨了顿训斥,他非但没有因此反省,还在马术结课比赛上做了在沈嵘眼中更多余的事。
比赛中途,有一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失控,四处冲撞,众人纷纷避之不及。
那马上的人技艺不精,双手吃力地握着缰绳,眼见着就要从马上摔落,他策马过去及时拽了人一把,这才没有酿成惨剧。
不过他因此失去了原本志在必得的第一,只拿到了第四。
等到颁奖仪式,他远远便瞧见沈嵘的位置空了,回家后不出意料被叫到书房罚站了一整晚。
沈嵘第二日早起去公司开会,进书房拿文件的时候,他已然困得站都站不住。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父亲朝自己走近,问他站了一夜反省清楚了没有。
他实在不知自己应当反省什么,硬着头皮说没有。
沈嵘被他气笑了,轻蔑地评价他不仅软弱无能,还喜欢善心泛滥。
某些时候,沈流云觉得沈嵘这句话并未说错。
他就是因为这份多余的软弱和无用的善心,才会在不该在意的事上过分惦念,才会在本该舍弃的事上难以割舍。
就像现在,他说:“我今天在蛋糕店遇见了我母亲,她买了一个蛋糕给她的继子。那个蛋糕上有她以前答应给我买,但没有买的糖。”
他想要的、不甘的,只是糖果吗?
沈流云的语气太过平静,好似仅仅在讲一件普普通通的、轻若羽毛的事,但这片羽毛落在闻星的心上,却重得好似陨石砸落,形成一个烈火焚烧过的焦黑坑洞。
家里的暖气明明开得很足,可依然无法让沈流云的身体温暖起来,空气里似乎有无形的悲痛在流动,那东西笼罩在沈流云的周身,将他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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