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一旁的霍名屿礼貌地提醒,“注意你在跟谁说话。”
蒋继之抬一抬手,霍名屿又颔首退下了。只是一贯优雅从容的蒋二少也不禁恼火,这弟弟“逮谁咬谁”,委实狼心狗肺。
“我不是这个意思。”蒋贺之自知理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其实没必要把自己活成大哥。”说着,他便伸手将蒋继之的眼镜摘了下来,这双眼很美,有长歌一般悱恻的意境,如此长久地匿在镜片后面,可惜了了。
蒋继之的眼镜没有度数。蒋家只有一人近视,是已故的大少爷也是罗美晶唯一的亲儿子蒋恺廷。继这一字,字典上谓之“后人接续前人事业”,同时也有“拴缚”一意,自大儿子意外身故,蒋瑞臣便着意兄终弟及,指望着蒋家的庞大家业由二儿子相传不绝。
兄弟俩不再说话,蒋贺之抬起手背揩了揩嘴角的血迹,忽听二哥轻轻笑道:“老婆老婆,叫得倒亲,那位盛处长不正在湄洲办案么,怎么又在家里等你了?”
只有提及盛宁,这一身尖溜溜、硬扎扎的刺才会平顺、软倒,蒋贺之垂下头,咬着一侧嘴唇,摸一摸后脖颈,又摸一摸,才少年般羞涩地说:“哥,我真的好喜欢他。”
“多喜欢?”蒋二少一脸厌弃。
“他在哪儿我在哪儿,”蒋三少不假思索,“他死了,我赔命。”
蒋继之都被这一本正经的傻话逗笑了,俄而又摇摇头,轻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你,至少你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少你还有个记忆中美丽坚强、爱你胜过一切的母亲可以怀念。当初我妈听说能拿我换一大笔钱时,迫不及待地就叫人把我接走了,我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得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母亲’,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甚至到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蒋贺之没有搭腔。他当然听闻过二哥母亲的事迹。真实姓名不详,只听公司里的老人偶尔提及,管她叫“妖女”或者罗玛丽。据说,罗玛丽是一家澳门赌场的荷官,生得极端美丽宛若妖异,不仅舞跳得极好,还有一手“摇全骰”的绝技,迷得老爷子神魂颠倒,在澳门一住半年,差点连家都不要了。
“爸爸这次非要你离开洸州回香港,还有别的原因,他对这次爱河大桥倒塌的事故特别失望,觉得自己多年来的一腔报国热血,全喂了一窝贪婪无度的蛇鼠,而且我相信他也是真的爱过你的母亲,大桥坍塌意味着这世上除你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羁绊能让他时不时回忆、思念你的母亲了。”
蒋贺之冷笑了一声。
显然,这对同一血缘的兄弟对蒋老爷子的感情不一样,蒋继之虽也不赞同这种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做派,却仍认可蒋瑞臣是个好领袖与好父亲,风流不掩其瑜。停顿一下,他说下去,“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就你跟他相处的时间最少,其实如果你们能够常见面、多接触,也许彼此间就能少些误会——”
“你怎么又来了,”生怕对方老调重弹,蒋贺之赶紧打断,“我说了我不会一个人回去——”
“我话还没完呢,谁让你一个人回来了?”蒋家历来只出薄情汉,迄今还没出过痴情种,哪知这一出世,便是个头挑人才。意识到这个现实的蒋二少终于无可奈何地对弟弟做了让步,“你可以把那个盛宁一起带回来。爸爸虽然很排斥这种同性关系,但妈妈一直在劝他,你得给他点时间。你们不用住在家里,我会为你们准备好房子,浅水湾、深水湾还是半山、九龙塘,随你喜欢随你挑。爸爸去年以妈妈的名义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如果那位盛处长愿意,就由他任基金会内地项目的管理人,手握百亿资金,可以赈灾、可以助学、可以传承艺术、扶持科技……”说到这里,蒋二少微微一笑,“钱也可以报国么,不一定非要拿命去拼。”
这个主意倒确实不坏。蒋贺之不出声,凝神思索。
兄弟俩交谈之际,蒋贺之的体检报告出来了,由儒合医疗的一位工作人员送进了理疗中心,又由霍名屿转递给了蒋继之。
蒋继之接过报告,仓猝扫完全篇,便骤然变了脸色。
“亏得你还是警察,你被人下毒了,自己都不知道?!”蒋继之一改先前可商可量的随和态度,重重将报告砸在了弟弟的脸上,起身欲走,“我也给你一周时间,找到并严惩这个下毒的人,不然就给我滚回香港。”
蒋贺之拿起报告看了一眼,报告提示:他血液中含氟量异常,疑似慢性氟乙酰胺中毒。氟乙酰胺常被用于杀鼠剂,中毒会导致头晕头痛、四肢麻木、疲乏无力,而慢性中毒不易察觉,所以他才会连着两次因脱力失手。
“怎么可能……”蒋贺之亦感震惊与意外,低头攥着报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蒋家二少的形象很难用文字形容。他最大程度继承了传说中那个“妖女”罗玛丽的美貌,是蒋家一众混血儿女中最西化的一个,或者也不是西化,而是“非人化”,冰冷俊美得像个魅人的邪说。家人被投毒破了他的禁忌,他也不再扮演那温情脉脉、有求必应的兄长了。他重新戴上眼镜,知道弟弟仍然不肯回港,便厉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重申一遍,我只给你一周时间。你在洸州肆无忌惮,不是因为你能力多出众,而是因为你姓蒋。你大可以试试,如果你不姓蒋,在这样一座野蛮混乱的城市里,你的正义感、那位盛处长的正义感会不会让你们呼天不应、寸步难行。”离开前,他冷冷看他,眼神针芒一样,“我现在也很怀疑你所谓的爱情,你为了他甚至可以舍弃晶臣三少爷的身份,他却不能为你放弃一个小小侦查处长的职务吗?”
被兄长扔下之后,蒋贺之颓丧地回到酒店,凭窗远眺,眼望一片夕照下金灿灿的城市景观,夕阳深深浅浅,楼群层层叠叠,人群密密麻麻。他开始陷入回忆,巨细靡遗的回忆。他回忆这阵子自己的饮食是否在哪里出了问题。然而他在市局吃食堂,住酒店就吃大厨,食堂是全警队一起的大锅饭,大厨都是从法国或者西班牙特聘而来的老外,他们都没有下手的理由,也没有下手的时机。
蒋贺之最后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那排嵌入式冰箱。冰箱里有一盅养生汤还未喝完,是盛艺为弟弟亲自熬的。盛艺几乎每天都熬——有时是盛宁下班顺道去取,有时是她自己用保温瓶送汤过来,交给酒店前台。但其实这种掺了各种古怪药材的汤盛宁从来不喝。他也不舍得直接倒掉糟蹋姐姐的心意,所以一如往常,都由另一人代劳了。
蒋贺之有了一个预感,而这个预感,像是从坟墓里掘出的一个秘密,令他的后脊梁一阵一阵地发冷——
只要将这剩下的半盅汤送去化验,真相即会大白。
第74章 灭亲
美合置地在湄洲也有分公司,盛宁与覃剑宇搭档跑了一趟,接待他们的是个叫胡予桦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任分公司总经理。听介绍,他是胡石银的远亲,受这位远房叔叔的照拂才年纪轻轻就担了要职。但从样貌上看,此人梯形脸,眯眯眼,豁口爬牙,跟那一头银发、风度翩翩的雅匪委实相去甚远,看来确实是“远”亲,都远到海角之外了。
胡予桦将两人引进了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盛宁却不落座,而是踱步其间,四下观瞻。胡老板的办公室独占大楼顶层,宽阔气派,内部装修得半中半西,金碧辉煌,门口伫立着两只半人高的青铜独角兽,迎面一张中式紫檀茶桌上,却静静蹲守着一只鎏金貔貅。在一派以金银两色为主基调的装饰与设计中,也有几株显眼的绿色盆栽点缀,但不是招财进宝的发财树,就是节节高升的富贵竹。盛宁还发现,一面书架几乎铺满了朝窗的整面墙壁,上头有成排的好年份的茅台酒,有一些建筑工程方面的证书与奖杯,还有一张胡予桦与洪兆龙的双人合影,背景好像是哪一届粤东省杰出企业家的表彰大会,两个男人共执一张大红证书,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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