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天问我,当杨曦准备点火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想到你曾经对我说,喜欢这两个字于你分量很重,一开口就是一辈子。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样。我确实想过成全姐姐一死了之,可我实在不舍得弃你一个人,我怕你在梦里思念母亲的时候没人为你擦眼泪,我想跟你一辈子……”盛宁仍想对蒋贺之笑一下,但这浅浅一笑止不住一道滑落的泪,“但系你点解唔信我(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盛宁……我……”他的眼睛被他的泪水灼得发红,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拿去吧……”盛宁将这支“钢笔”递给对方。快站不住了,他晃了晃上身,以个极轻极轻的声音道,“给岑菲儿父母一个交代,告诉他们,凶手已经伏法了……”
蒋贺之颤抖着伸手接过这支“钢笔”。无意间触到了一截冰凉冰凉的指尖,但盛宁犹如触电一般,瞬间就把自己的手指抽回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盛宁,对不起……对不起……”蒋贺之又唤了他一声,是一种央求的、告饶的、近乎绝望的语气,“我真的没想过会弄成这样……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
盛宁似已不愿就这话题深究下去,人都死了,将归尘归土,有没有选择、有没有更好的选择还有什么关系?肩膀有点疼,头也更疼了,他已累到极点,只能麻木地又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身后的蒋贺之好像还在喊他。
无论对方如何以嘶吼标榜对他的爱情,他都不想听,也都听不见了。自大队办公室传来的欢乐气氛掩掉了两个男人悲怆的泪眼,应该是他这个嫌犯家属放弃了纠缠警方,上级领导便来了通知,大案告破,所有参与此案的刑警都将受到嘉奖。
跨出市局大门,兜头泼来九月热辣的阳光,盛宁却短暂地失明了。他独自立在十字路口,听见耳边阵阵起伏的喧嚷声,初听像激烈的鼓乐,再听就明白了,两支车队狭路相逢,一头是殡车,一头是喜车,谁也不肯相让,就吵起来了。
原来人类的悲欢真的并不相通。
直到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盛宁才恢复知觉。他低头查看手机,是母亲的短信,催他立即回家。
这会儿还瞒着她姐姐出事的消息,但盛宁深知是瞒不住的。码头枪战的新闻铺天盖地,电视、报纸轮番报道,街坊四邻也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贪官携情妇外逃被双双击毙,也有人说是贪官情妇见外逃无望选择殉情而死,还有谁的侄子的同学就是现场一名警察,于是抖露了最劲爆的内幕,说情妇家里就有个司法工作人员,为了升官选择了大义灭亲,不然以那贪官的周密与狡诈,才抓不到、打不死咧。
甘雪虽然昏迷了十来年,但她不是傻子。她已经联系不上女儿了。她也通过新闻镜头看见了枪战现场横陈的两具尸首,一男一女,虽只以“沈某”“盛某”代称,画面也做了马赛克处理,但再模糊的画面又怎能瞒过一位母亲的眼睛呢?
盛宁走近家门,却看见家中门窗大开,母亲正坐在窗台上,一脸悲绝地望着门外的他。她穿一身雪白的雪纺睡裙,丧服一样,家里的沙发和书柜也都蒙着白布,宛如高悬的祭幛。
“好几个邻居都说,那个大义灭亲的司法工作人员是你……”甘雪歪着头,木愣愣地望着儿子,又摇头安慰自己道,“我觉得不会是你,我的宁宁不会出卖他的姐姐,肯定、肯定是那个蒋贺之……”
“妈,姐姐她……她犯了错……”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想维护他——他总是愿意维护他的。他向前挪近一步,劝她道,“妈,你先下来……”
“那么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甘雪仍愣愣盯着儿子的脸,仿佛再不识得他一样。忽然,她从肺腔中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撕裂般的“天爷啊!”
这超乎人类分贝的嘶喊声一下就触发了盛宁的头疼。
“天爷啊!”母亲狞着脸喊,“我十月怀胎是生了块石头吗?!”
盛宁发现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石头才不趋爱,你给他爱也糟蹋了。
“你满脑子只有公义,只有法律,你还有亲情,你还有人性吗?!”女儿为救家人泥足深陷,儿子却为了仕途出卖了自己的亲姐姐,甘雪肝肠寸断,声声泣血地质问他,“你姐姐是犯了错,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可谁都可以唾弃她、辱骂她、背叛她,唯独你不行……她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
“妈,你先下来……”昔日的好口才荡然无存,盛宁头疼欲裂,完全不知该如何告慰母亲,只能一点点地向她靠近,“姐姐的事情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先下来……”
“不,不对……也不能怪你……还是应该怪我……是我害了你姐姐一辈子……如果当年出车祸的时候我跟你爸爸一块儿去了,她就不用出卖自己,也就不会横尸街头了……”现在还不晚。甘雪意识到,现在还不晚。她这就可以去陪她多舛的可怜的小女儿,也好与逝去多年的丈夫团聚。
想到这里,甘雪拢了拢被高楼的风吹乱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对儿子笑了一下,笑了最后一下,然后便纵身仰倒,如一只雪白的燕子,轻盈盈地飞出了窗口。
“妈!”盛宁疯了般扑上去,伸手去抓——母亲的白色睡裙从他指间溜过,因重力疾速下坠,发出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差一点就抓住她了。
砰一声,是重物坠地的巨响,紧接着街坊四邻就涌了出来,尖叫声响彻天地。
“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第99章 衣冠(一)
1994年的春节,胡石银至今难忘。他本来只想循着礼数给领导拜年,没想到一进方宅大门,就惹上了一桩大麻烦。
方兴奎拿出了洸湄跨江大桥的工程图纸与转包合同,美其名曰: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胡石银诺诺接过合同一看,冷汗骤下。他之前就听这位方副市长暗示过要他来接手承建这座大桥,但他也做了几年建筑生意,知道这么一座跨江大桥,12个亿如何也造不下来,于是打个哈哈搪塞过去,没想到对方早计划好了先礼后兵,这回竟直接逼他签字。
“方副市长,这个项目我们美合真的做不了,您、您要不另找高明吧?”胡石银递上了孝敬用的名烟好酒,里头其实还悄悄夹着一本房产证,但方兴奎一眼没看。太多了。中华烟能当烧火柴,茅台酒能当泡脚水。实在太多了。
“怎么做不了?”方兴奎明知故问。
“12亿……12亿实在太少了……”胡石银嗫嚅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了,“这桥就算我分文不赚,不吃不喝、精打细算也得20亿才能勉强造完,这8个亿,就是我倾家荡产,也拿不出——”
胡石银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被一个男人声音呵斥着打断了:
“胡四,不要斤斤计较一点小钱,这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话的人是区住建局的一个小主任,叫李乃军。此人很年轻,也很擅钻营,他胡四本人也是通过这位李主任,才搭上了方副市长这条线。
“你忘记了,前阵子你跟赵立鹏抢地盘,这事儿啊,还是方副市长给你平下来的。你们江湖人士,不是最讲究礼尚往来,投桃报李么?你能为粤地百姓把这座利国利民的大桥好好地造下来,那就前过尽消,功德无量了啊!”
李乃军嘴里的大道理,其实也含着要挟之意。赵立鹏跟他胡石银一样,都是“一手公文包、一手开山刀”,两人为争粤地老大,明争暗斗多年,他胡石银成功傍上了方兴奎,那赵立鹏也就被定了个“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抓起来,枪毙了。此刻胡石银突然意识到,赵立鹏这辆前车,就是他胡四的镜鉴。捧谁灭谁,都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谁让他们这些所谓的民营企业家屁股都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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