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洸州市中心到粤闽之交的那个玕子村,相距六百公里,先坐上将近七个小时的火车,又乘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再搭同路人的顺风小摩托,最后什么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都没有了,只能借助牛车上路。一支细长的木轱辘穿起两只单薄的木轮,吱吱嘎嘎、慢慢腾腾的就能闹一路,蒋贺之背身坐在木板车上,抬眼是四面青山,蓊蓊郁郁,低头是两道车辙,曲曲折折。
他先找去了当时救治沈司鸿的县医院——不难找,迄今这方圆百里的环山路间,也就这一家医院。
同样,关于沈司鸿的事迹也不难打听,虽然当年他的主治医生已经退休,但其他的医生依然对那位年轻热忱的民警同志印象深刻。
“沈司鸿?哦,沈警官。”眼前这位中年医生黝黑精瘦,狮鼻阔口,目测四十来岁。他想了想说,“我记得么,听说之前是缉毒特警,犯了错误才被调到这穷山村来的嘛。”
“沈司鸿当时的病历还在吗,能给我看看吗?”蒋贺之谎称自己是省人社厅的,沈秘书又要高升了,他特意前来为他做背调。
“蒋主任,您自己看看。就这条件,病历档案这些肯定不在了嘛。”医院设施极其简陋,不比山村里“赤脚医生”的小诊所好上多少,四面薄墙、几爿破瓦就筑成了一间住院部,病床上躺满了前来吊针的山民,多是老人和孩子,一动不动地互相挤着叠着,犹如战场上横陈的尸首。可以想见,沈司鸿那会儿的条件就更恶劣了。但这位中年医生还是忆起了当年那段不堪的往事,告诉眼前这位省人社厅的“蒋主任”,沈警官确实脊柱损伤以致下肢体出现运动功能障碍,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好没好透。
临走之时,蒋贺之多问了一句:“都是十年多前的事情了,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能不清楚吗?”这时,另一名医生打扮的工作人员凑了过来,感慨道,“这粤闽之交的大山自古就是‘瘴疠频发’的地方,医院那会儿患者多,药却少,那位沈警官给我们出过很多好主意,比如把药品拆零销售,一周能治好的就不卖一整瓶,这样患者既不用多花冤枉钱,又能最大程度地解决药物供小于求的实际问题。他还经常自掏腰包帮贫困山民垫付药费呢,也不晓得那些人后来还没还钱给他。”
说着,两位医生同时叹了口气。他们对这位沈警官的评价就仨字,好人呐。
离开县医院,蒋贺之就直奔玕子村而去。山陡峻而水湍急,这段路更难行,辗转没过腰际的荒草间,跟在荒山里开路也没分别。蒋贺之一路登高,一路四望,山里风景倒是不错,可捕鸟网铺天盖地,乍一看,宛若一张张巨大的张结在林间的蛛丝网,骇人得很。
到了玕子村,左右一打听,蒋贺之才发现,即使一晃十年过去,这里的山民听到沈司鸿的名字依然表现得很紧张,问什么都摆手说不记得,再追问下去,就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了。
一旦远离喧阗的城市,躁郁透顶的心情也平复不少。蒋贺之索性就住了下来。他虽不是少爷了,但少爷脾性犹在,出手相当阔绰,没几天就跟当地山民们都混熟络了。后来有人悄悄给他指了条明道儿,说那位沈警官在这儿的时候,跟一位雷姓的孤老最熟,你要想打听任何跟沈警官相关的事儿,找他就对了。
雷姓老人七十多岁,豁齿白头,据这沧桑极了的面相看,还以为至少已经活过了一个世纪。他瘦得有些嶙峋,脖子细长得近乎突兀,几丝灰白的毛发覆在斑斑驳驳的颅顶上,如同一只濒死的老秃鹫。
老人正在烤几只剥了皮的鸟。鸟儿还未死透,跟活剥没区别,皮毛与肌肉逐渐分开,露出一团不停抖动着的粉红色的肉。蒋贺之坐在了老人身边,看得直皱眉。
老人把烤熟的一只鸟儿递给蒋贺之,解释道:“这鸟不是保护动物,村里人叫它四喜,我喜欢叫它猪屎渣,边烤边刷油,香着呢。”
蒋贺之接过鸟儿,闻一闻,确实散发着一股烤物的诱人的香,但还是没忍心下嘴,只是蹙眉看着。
老人自己用稀疏发黄的牙撕了一口鸟肉,突然这么问:“你不是人社厅的吧?”
“怎么看出来的?”蒋贺之搁下鸟儿,开始替老人削他还未削完的土豆。
“我没见过人社厅的人,但见过我们县扶贫办的,一个个又憨又胖,哪有你这样的身板。”他还有句话没讲出口,他发觉,这个男人的神态介于威仪和仁爱之间,跟那位沈警官竟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晚,明月当头,蒋贺之陪老人用篼子火煮了一锅萝卜土豆,喝了自酿的青梅酒,还主动划火柴替他点了不止一回烟,终于成功撬开了对方尘封已久的话匣子。原来当年暗算了沈司鸿之后,老人一直很内疚。所以在沈司鸿住院期间,他揣上一窝新鲜的鸽子蛋,偷偷跑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去县医院里打探过他的伤情。听主治他的老医生说大概率不会瘫痪,才长舒一口气。
“不过,都这会儿了他还得导尿,”老人临走时,又听见老医生叹息着喃喃自语,他没读过书,听不明白什么生殖脊髓、什么盆腔神经,但有一句还是懂了,“多好多精神的小伙儿啊,可惜以后男性功能是没有了。”
回忆到这儿,雷姓老人仰望明月,兀自叹息。从浑浊似玻璃起雾的眼睛里挤出几滴更浊的泪来,他连连摇头道,是个好人呐,好人。
第87章 捕蝉(二)
周晨鸢原本想叫上洪兆龙手下那群黑社会,跟自己一起跑趟湄洲,他想过很多靠谱或不靠谱的对待盛宁的法子,比如可以让那群黑社会揍他一顿,揍到他再不敢跟自己唱反调为止。可临出发时他又改了主意,还是决定一个人去见见这位盛处长。他强行拿走了陶可媛的手机,以她的名义发短信约盛宁单独见面。
为免临时有会要开,盛宁告诉了覃剑宇自己要出门一趟,如果开会就替他请假。
“你去哪儿啊?不会又一去整三天吧。”上回盛宁就一去杳无影踪,虽说最后人是回来了,但覃剑宇还是不太放心。
“不会,就去游船码头。”此时白日昭昭,青云渺渺,应该不至于像夜里出门这么危险。但盛宁也对上回的事心有余悸,还是如实交代了自己的去处。想了想又多问一句,“鑫彩印刷厂与光业银行的事情,你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查明,鑫彩印刷厂确实向光业银行橡湾支行申请过贷款,第一笔贷款600万元,到期借了过桥资金成功还款,但续贷被拒绝了。最后鑫彩印刷厂破产,杨正麟自杀,至于那笔600万的过桥资金是不是从你说的那家民间金融公司启乾投资担保有限公司借出来的,因为启乾投资早就注销了,其法定代表人谢安德也已经因为涉黑被执行枪决了,要想把这些相关的旧案查清楚,还得给些时间。”
“闫立群不就是当时光业银行橡湾支行的行长么?”盛宁问。
“对,我还查到,陶晓民也曾是橡湾支行的行长,两人前后脚在那里任职,都是因为‘悉才计划’才调去城建系统的。鑫彩印刷厂第一笔贷款由陶晓民审批,3年后续贷的时候,行长就换成闫立群了。”
“你一定紧盯着杨曦。”盛宁略一沉吟,又道,“我现在怀疑他与闫立群的坠亡案有关,若他有什么异常,必要时可向省厅请求支援。”
“可闫立群的案子不已经定性为自杀了吗?”覃剑宇仍感不解,“你说的这些信息连人事档案里都没留存,亏得这回是有的放矢,我才能这么快给你回音。如果是大海捞针,一定都很难查到,你到底打哪儿听来的?”
尚有一丝头绪未明,盛宁道:“到时候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对了,你那三天去查案了,蒋贺之那里呢?”见盛宁只是沉默,覃剑宇轻轻叹气道,“我是没跟男人谈过恋爱,可我总觉得,甭管对方是男是女,一段感情贵在彼此坦诚、互相支持,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儿都不管他,不太好吧?”
盛宁不认为有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自己的感情,留下一声“等我回来再说”,便匆匆而去。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