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贺之却仍不动,只面向车窗,一直仰头望着这栋住宅楼的某一层。十月秋意日深,又是雨天,天色暗得快,黧黑的车玻璃上渐渐映出一张英俊却忧郁的面庞。
老何明知故问:“这是哪里?”
蒋贺之道:“盛宁的家。”
“靓仔,”老何开玩笑地这么喊了一声,道,“我在局里就想问了,你跟盛处长吵架啦?”
“能吵一架倒好了。”其实未必是要人接送,而是想找个聆听者一纾郁结之气。蒋贺之眼神有些黯然,望着窗外这个昏天黑地的世界若有所思,“他姐姐不接受我们的关系,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盛艺说到做到,已将母亲甘雪从钟山医院接了出来,顺利转进了另一家同样实力与声誉并重的三甲医院——像她这样追求者无数的绝顶美人,随便一声招呼,便有的是人挤破脑袋想为她出力。面对高干病房内空空的病床,蒋贺之心情骤然沉重,感到这份感情就像指间沙,越想拢紧,越拢不住。
“盛检的姐姐怎么想不重要,”老何安慰他,“关键是盛检怎么想?”
“问题就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已经不接我电话了。”由爱故生怖,蒋三少承认自己从没有沦落到这么被动的状态中,他摇摇头,自嘲一笑,“我现在甚至不太敢上楼去找他,就怕他会当场提分手……”
“唉,你也不能怪人家姐姐,哪个姐姐能一下接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突然弯了呢?”顿了顿,老何又说,“其实刚发觉你有点那方面的嗜好时,我也不太能接受。你说你身处一个几乎全是雄性生物的环境里还是基佬,这能不让人感到别扭吗?不过后来想想,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们这种思想古板的老同志不用去接受、去赞同,互不打扰、保持尊重就行了。”
“我一直以为我掩藏得挺好,”蒋贺之转过头,疑惑地问,“你怎么发现的?”
“得了吧,好个屁。”老何为这小子的错误认知翻了翻眼,笑着说,“你还记得有次盛检来找你,好像是他们村办村宴,请你一起去?”
蒋贺之“嗯”了声,说,记得。
“就那次,你问我借了剃须刀,用厕所那种洗手的肥皂打了泡沫,迅速地捯饬了一下自己,我当时还诧异呢,至于么,再后来看你盯着盛检那眼神,啧啧,这不就全明白了。”
“他太好看了么。”蒋贺之低头一笑,接着又把视线投向了车窗外,街边的烟火小店如林而立,盛宁的家终于亮起了灯,好似情人的眼,也在湿淋淋的夜色中望向了他。
“贺之,老实说,你跟我想的真不一样,”老何很少直呼这位大少爷的名字,他说,“你没调来之前,我在脑海里勾勒过你的形象,想过肯定很帅,想过肯定很优秀,想过肯定很潇洒,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情种。”
蒋贺之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应该是个品格低劣、热衷乱来的纨绔,是吗?”
老何一惊一乍,不以为然:“可这才是人之本性啊!你要能把你的身家或者相貌,随便分我一样,我一天保准换她十个姑娘,燕瘦环肥,不重样!”顿了顿,反应过来:“哦,你不喜欢姑娘,那就一天换他十个小子,潘安宋玉,不重样!”
蒋贺之笑了笑,接着便一脸倦怠地仰面靠在了车座椅上,阖目,叹息:“可换一千个,也不是他啊……”
“哎哟哟,我的情种少爷,”老何抱了抱胳膊,作出畏冷状,“你这话说的,鸡皮疙瘩掉我一地。”
“你不懂,”蒋贺之眼也不睁,“你老了。”
“切,说得跟谁没年轻过似的。”老何不服气地说,“我跟我老婆年轻那会儿比你跟盛检还如胶似漆呢!婚后我在派出所,她在卫生站,白天工作都很忙,周末还常加班,只有晚上才能腻乎一会儿。那时总觉得洸州的白天特别长,夜却特别短,是亲也亲不够,抱也抱不够,办事儿办不够,不办事儿只挨着头说说话时间也不够,总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干呢天就又亮了……”
“同感。”蒋贺之终于睁了眼,望向身旁的老何,“我听张钊说,你老婆生病了?”
“嗯,晚期乳腺癌,拖了这么些年,估摸是拖不下去了。这阵子她总跟我提到我们当年在学校的事儿,跟回光返照似的,我想过了,她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让她舒坦,让她开心,等到那一天真到来的时候,我也就不用哭了……”提及病重的妻子,老何陡转心绪,不自觉地就掏出烟来点上了。猛然意识到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蒋三少,又赶紧道,“哎唷,忘了你不喜欢别人抽烟,我掐了——”
“不用,”蒋贺之摇摇头,“请便吧。”
“韶光易逝,青春难留,再美丽的容貌、再健康的体魄,可能转瞬也就没有了……”随着一口苦涩的烟雾吐出,老何长长叹气,“不过你们都还年轻,也都健康,何愁没有机会?你现在的情况是‘逼仙女下凡、拉和尚上炕’,要有耐心,要先吃黄连再喝蜜糖。”
“你都哪儿来的一套一套的,又是鲁迅说的?”蒋贺之忍着笑。
“没有,这句是那个叫托什么斯泰的老毛子说的。”老何笑着胡诌一句,又继续安慰自己的队长道,“你也别胡思乱想,盛处长遇上这种事情真挺伤的。我们局里以前有个叫‘阿东’的年轻刑警,也是被人诬告,外讯了几天,回来之后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幻听幻视,最后连工作都无法胜任了,只能病退了。其实被敌人拷打倒也能忍,但被曾经一同办案的战友怀疑逼供,这种身心上的双重折磨,咱们没经历过的人体会不了,给他点时间缓一缓吧。”
“老何,我今晚能不能住你家?一个人住酒店太冷清了。”这位何副队就跟知心大叔似的,蒋贺之经他一劝,舒心不少。他想着,再容他纠结、摇摆几天,反正就算是真仙女、真和尚,他也非要拉他下凡、逼他还俗不可。
“住当然能住,不过我事先声明,你别想动手动脚趁机把我掰弯啊!”老何佝着肩膀,以双手护住双胸,仿佛一只羞怯的鹌鹑,“我可不是那个架不住你魅力的盛处长,我对我老婆此生不渝!”
老何此言此举是为了逗这位为情所困的蒋队长开心,而蒋贺之果然也不负所望地阴霾尽扫,笑骂一声“滚蛋”,继而便更开怀地笑了起来。
第43章 狃花
佟温语按兵不动了好几天,在确认没有新的信件送来之后,她忐忑地结束了检察院的工作,回到那个曾与项北共有的家中。
她取来垫脚的凳子,爬上家中最高的一个壁橱,从中取出一本已落了层灰的婚纱照影集。她本就不喜欢拍照,物是人非后再看这些照片也只会陡增伤感,所以项北出事之后,她再未打开过这本影集。
本就是打折拍的照片,临了项北还拿出了报纸上的优惠券,又缠磨对方减去了一百,所以婚纱影集的装帧十分粗糙,跟没给钱似的。佟温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她与这个男人的回忆完全打开,手腕转动,由第一页慢慢往后翻阅。果然,这些照片唤醒了那些早被她束之高阁的甜蜜往事,她渐渐红了眼眶。
项北实在不是个上照的男人,无论穿西服还是唐装,他都手足无措,两眼直瞪,笑得难看又做作。只有穿检察制服的时候,他的神态最自然,动作最放松。
她也是。
连当时为他们拍照的摄影师都发出赞叹:好一对天造地设的检察伉俪,衬得这摄影棚都一下亮堂、正气起来了!
往事不堪回首,因为触之即疼。佟温语抬手拭了一下眼泪。
然而没翻几页,她就怔住了——这本影集的中间竟黏着一枚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
意识到这就是项北生前提过的那枚特殊加密的U盘,佟温语大惊失色,思来想去,还是给盛宁打了一个电话。她对他说,你一直在找的那个U盘被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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