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感一股暖洋洋的热流自膝盖传遍全身,周嵩平久被膝伤困扰,这一下伤痛大幅缓解,不禁满足地闭目哼吟,还批评起了方兴奎:“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总搞些拉拉扯扯、大吹大擂的无用功,要像小盛这样,踏踏实实急人所急,小事更见真心。”
周嵩平面前,方兴奎诺诺称是,但心里对这个抢了风头的小年轻很不满意,便故意说:“周省长,盛宁就是太踏实了,省里的商调函都要发了,他却非不肯离开一线,我认为年轻人还是该去不同的岗位上都锻炼一下,博采才能成长么。”
“小盛,你先起来吧。”周嵩平瞧出方兴奎心中不满,却没接这茬,只对盛宁说,“我刚刚在听你们兴奎市长汇报情况,这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昨夜里金乌山莲华区那边发生了山体滑坡,泥石流埋了六个人,都说是我们炸山挖隧道造成的。这波舆情我很关注,你有什么看法吗?”
“传媒学上有‘24小时黄金法则’一说,一夜已经过去,好在现在还不算晚。”盛宁重回座位,看了看自己腕上那块欧米茄表,又微微颔首道,“去年爱河大桥坍塌的事故给了我一点启发,权力无法控制谣言,因为谣言本身就是一种反权力①,所以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我建议通过新闻媒体、门户网站以及我省发行量位居前三的三类报纸及时通报灾情与搜救进展,公布善后处理措施,缓解公众恐慌情绪。同时密切关注网络舆情,一旦出现不实消息,第一时间联系网站工作人员处理并视后续发展由官方出面辟谣。除了理性应对舆情,也要擅打感情牌,谣言的传播就是利用了人们最脆弱的心理和情感,谣言的凐灭也当如此,我认为此次灾情通报应该重点突出消防官兵徒手刨土施救的画面,新闻里一双指甲翻飞、血肉模糊的手比洋洋洒洒一篇政府报告更能展现我们的责任感和行动力。”
三类报纸指的是党报、都市类报纸、专业性报纸,周嵩平有些惊讶地问盛宁:“你能准确说出我省发行量前三的三类报纸?”
盛宁张口即来:“党报党刊前三是《人民日报》、《求真》杂志、《光明日报》,都市类报纸前三是《南城周刊》、《南城都市报》、《洸州晚报》,专业性报纸有《中国商业报》、《南粤科学报》和《企业家日报》。”
“老方啊,你能马上说出来吗?”见对方一时答不上来,周嵩平对盛宁的心细如尘更觉满意,又隔空点了点方兴奎的鼻子,“你们洸州的检察之光真是名不虚传啊,这一来就把你这个市长给比下去了!”说着,他终于亲手给这位年轻人泡了盏茶:“来来来,小盛,尝尝这安溪的铁观音。”算是初步把他看作了自己人。
三人边喝茶,边畅谈全球局势的纵横捭阖,忽听又是一阵疾风咚咚咚捶打窗门,周嵩平看了看盛宁,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好风凭借力。”
这句诗还有下半截,但“青云”二字太显功利,盛宁没露峥嵘,反而轻吟一句:“好雨知时节。”
好雨会择良辰,择良辰则意味着识时务,这年轻人打从一进门,就是一副欲明确站队的样子。周省长垂目抿了口茶,突然问:“小盛,你今天拜访我,不是来跟我谈时事的吧?”
诸如方兴奎、段长天之流一定没少在周省长面前指摘自己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功利主义者,盛宁却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劣势,反倒更像助力。他不再做声,只在举杯喝茶间以眼梢轻瞥一侧的方兴奎,意思是余下的话只适宜两人对谈了。
“那么,周省长,我就先告辞了。”方兴奎擅于体察周嵩平的意思,起身便走。
帮佣阿姨送方兴奎出门,明白领导有事要谈,也懂事得没再回来。诺大一个客厅,就只剩下盛宁与周嵩平两个人。
盛宁再次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件衬衣,直截了当地说:“泰阳坪工厂的拍卖流程,虽有瑕疵,但总体还算合法合规。我与周公子同被拘禁,他在受着伤、人身权利又被侵犯的情况下作出这番供述,本身也不作数,不如就把这所谓的证物‘物归原主’吧。”
周省长微笑着接过盛宁手中的衬衣,看也不看儿子的笔迹就弃在一边,显然是嫌他拿出的这份诚意分量不够。
“还有,前阵子在家中整理,无意间拾到了一件东西……”说着,盛宁又从自己的衬衣胸前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玩意儿,再次敬在了茶桌上,以指尖轻轻推送给了周嵩平——
竟是一枚U盘芯片。
“这里面的东西……你看过吗?”瞬间就猜到了这枚U盘从何而来,周嵩平眼神一暗,字字紧逼。
“没有。”盛宁答得平静。
“既然没看过,为什么会想到拿给我?”周嵩平细了细眼睛,以他的深谋与老辣,再用最挑剔的眼光去探察与剖析,也看不出对方这话是真是假。
“因为这是沈秘书一直在找的东西。”盛宁答得依然轻巧,目光先落在了那盆苍翠欲滴的佛肚竹上,又抬眸正视身前的男人,“竹虚是我师,周省长一直都有诲人的胸襟与惜才的雅量,以前很关照我的姐夫,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个机会受您指教。”稍一停顿,补充道,“我的身体情况确实欠佳,中毒的后遗症也不可逆,一旦我自己感觉到力不从心,或者领导认为我执行不力,那时候我一定服从上级调令,听从一切安排。”这番话几乎就是给了周嵩平的一颗定心丸,他盛宁一旦如孙猴子不听话,自然能再以“健康原因”被压回五指山下。
周嵩平从来不疑权力的奥妙。同流必然合污,就像一滴墨,掉入杯中,杯里的水就再也清不了了。他曾见过一个被权力摧折腰杆的年轻人,一个九死未悔的英雄,一个精明能干的政客,最后却只沦落了一个被乱枪击毙的下场。
他认定眼前这个年轻人也将殊途同归。
“我从外边听到一个传言,”停顿一下,周嵩平问,“你跟那位晶臣三少爷走得很近?”
“是。”盛宁坦然点头。连他私下去医院检查的报告都能拿到,没理由错过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那位蒋三少我也见过,”周嵩平笑得令人难揣其意,“很不错么,到底是豪门贵公子,把我们晨鸢都衬得像乡野里的傻小子了。”
“是不错,”盛宁表情依然很淡,“可惜不姓‘蒋’了。”
周嵩平微一瞪眼,目光露出一丝讶然,看来方兴奎他们所言不虚,这小子还真就为上位不择手段,爱情亲情都能抛弃。
想到这里,周嵩平没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身前,伸手捏起了他的下颌——
盛宁被迫仰头,兀自瞠目,两眼一瞬不瞬,已顾不及思考这个动作的涵义了。
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脸,周嵩平以拇指轻轻抚摩盛宁的嘴唇,微笑着说了一句匪夷的话:
你比你姐姐更漂亮。
暧昧的触摸犹在唇边,记忆却猛地被拉回了现实。新任职宪法宣誓仪式即将开始,盛宁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
他仔仔细细地洗了把脸,直起身,双手撑于台盆两侧,喘息着凝视镜中一张水淋淋的毫无血色的脸。
两位检察官正向这一层的男洗手间走近,以为四下没人,说起话来便有些无所顾忌。
“听说段长天如今身在民企,帮一些大老板规避刑事风险,依然混得风生水起,不比在体制内差。”
“我也听说了,本来就是点生活作风问题,双开都有点小题大做了。”一人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盛宁又要高升了吧。”
“知道啊,你说怎么会是他呢?听说她姐为了他委身了省长大秘,结果一出事,他就为了仕途把他姐卖了,美其名曰‘大义灭亲’,啧啧,是人都干不出这么冷血的事儿吧……”
“还有他跟那个晶臣三少的传闻你听过么?就市局刑侦支队那个。人家也是为了他,几千亿的家产都不要了,但他一看人家失势,一脚就把人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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