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陈子轻去过钟菇家,也去过马强强的家,根本不是一条街。
马强强的家里有他爹,钟菇家里没有爹妈,只有本该朝南却阴冷的屋子,和清明没用完的纸钱。
陈子轻蹲下来,他用尽全力拽起钟明,两人对视。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
名单里是没有钟菇,可她也是真的不在了,她并非葬生在工厂的大火里,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总归是走了的。
不然也不会以不变的年龄从五几年到八几年,把她死去的哥哥当活人,照常相处。
钟明挺阔的背脊弯得很深,停滞的二十多年时光好像是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的额头贴着湿淋淋的地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钟明哭了多久,陈子轻就站旁边淋了多久的雨,他等对方勉强平息了点才说:“你跟我一起去见你三师弟吧。”
“好。”钟明还他陪自己的恩情,“我跟你去。”
他们去见了白荣。
白荣是个不需要多少睡眠的人,恶劣的天气阻挡了他在厂里四处转悠的脚步,这会儿他坐在窗边擦着手风琴。
钟明站在窗户外面的走廊上和他坦白,对他扯开血淋淋的现实。
然而白荣听完就若无其事地拿起布,继续擦他的琴。
他的反应清晰地指明,这个真相他知道了,在他们前面就知道了。
陈子轻忽然就想到那次去送刘主任最后一程,他在病房从白荣身上感受到了压抑,又觉得不止是压抑,还有其他的东西。
此时他咂摸到了。
还有可惜。
灼灼风华,戛然而止。
不仅是白荣,只不过他是最惊艳的那一撇,自然就能吸引走最多的目光。
陈子轻转身面向大雨,那些五几年的人,有的早就意识到自己死了也适应了,有的没意识到,有的意识到了不愿意接受……
各种情感载体驱使着他们来到了八几年。
.
陈子轻在上楼前说:“钟明,我没有记起当年的所有,不记得那时候的李科长是什么样子。”
钟明瘫坐在地上,全身的水迹凝集在他身下,他神情空白:“比现在年轻很多。”
陈子轻蹙了蹙眉心,李科长真的是活人吗?
“那宗技术呢?”
钟明说:“没接触过没印象,他那时还是个小孩。”
陈子轻叹了口气,名单上没有宗怀棠,他还是不信。
就因为宗怀棠那个双胞胎哥哥。
陈子轻突然想到名单,他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小心摊在窗台上晾着,任务的答案已经确定了。
填了就可以走了。
本来不就想在天亮前走的吗,填了便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陈子轻安慰了钟明一会,径自回到了宿舍,他脱掉湿衣服裤子,随便用毛巾擦擦就躺到宗怀棠身边,听着雨敲打窗户。
宗怀棠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反射性地摸到他的腰,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脚塞到自己腿间夹着。
然后就把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沉稳的气息也落在了上来。
他寻思,等雨停了就填答案。
陈子轻这么盘算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陈子轻破天荒地没有起床,他躺在被窝里不动弹。
宗怀棠站在床上穿西裤,一条裤腿套好就套另一条:“向师傅今儿终于大彻大悟了,不去广播站读你的诗歌了?”
陈子轻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当然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读个屁的诗歌。
宗怀棠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行了,别躺着了,我跟你一道去,路上给你打伞。”
陈子轻愣了愣。
褂子裤子被宗怀棠扔到他身上,他又听见对方在扣皮带的声音里说:“走廊上湿哒哒的,你待会出去看着点,不行就拉我衣服,别摔个狗吃屎让我心疼。”
陈子轻的声音闷在衣服里:“你只会站在旁边笑。”
“是,我缺根筋,我对象摔了,我还能笑。”宗怀棠把皮带扣上,掀开被子就捞他脚底板,他哈哈大笑着往床里面躲,用脚去蹬对方。
要不……等这个月过完就填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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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月初,向师傅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宗技术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玩意儿,对着风吹肥皂泡。
阳光耀眼的季节,夕阳都是耀眼的。
一大群肥皂泡飘向陈子轻,又一一飘到他身后,去向更远的地方。他看着日落,忍不住赞叹:“真美。”
周围几道视线都挪了过来,集中在他身上,似是不解,今天的日落跟昨天的,前天的明明就没什么区别,很平常。
他解释说:“以前没怎么看。”
钟菇躺在他身边,转头问他:“向宁,你为什么说以前没怎么看?”
陈子轻想了想:“不知道,可能是没有停下来过吧……”
前面的宗怀棠没回头,笑声传了过来:“我们向师傅太拼产量,严格把控自己,绝不允许有一丝懈怠堕落。”
陈子轻没有解释,也解释不了,就默认了。
其实他说的没停下来过,是现实世界,一直忙着攒钱。
“钟菇,我跟你一人一边把轻轻包围住。”汤小光到陈子轻的另一边躺下来,总是轻轻长轻轻短。
别的时候陈子轻随他叫,这回却说:“汤小光,你别叫我小名了。”
汤小光眼睛一瞪:“为什么不让叫?”
陈子轻语塞。
“我就要叫,轻轻,轻轻。”汤小光小孩子样地抬起双腿蹬自行车,嘴里按了复读机,“轻轻,轻轻。”
陈子轻脸上笑笑,心里发愁,叫多了听多了,就有种现实跟任务有了重叠点的感觉。
这不行,这不好。
陈子轻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太融入这个世界,不然离开的时候就不干脆了。
像他现在就已经不干脆了。
宗怀棠在不远处叫他:“向师傅,你站到这边去,我给你吹个大的。”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安排的位置,等着他土里土气的大肥皂泡,啊呀,等到七月半祭拜完一定把答案填了!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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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忙忙碌碌。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悲剧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整个厂里都知道了。
压抑的氛围持续了很多天,直到各车间更换机器设备。
老机器换下来了,附带的原料也一并换了,有人在这时候浑水摸鱼地计划着偷一点拿出去卖,先藏宿舍或者哪儿。
七月半这天,李科长操办了一场祭奠大会。
工会组织搭了一个简单的会台,两边的架子上垂着两幅巨大的挽联,这就是会场了。
会场的前方支着几个花圈,中间摆着许多的纸钱和纸扎的元宝。
由于现场的工人很多,大家各自小声谈论着,场面有些嘈杂,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的同时,李科长正拿着讲稿走上了会台。
“喂喂!”李科长拿着话筒,简单地试了下音,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会场。
“好了,大家安静一下。”李科长看了一眼台下。
“今天是当年化工厂那场火灾的祭奠大会,逝者已去,我们万分悲痛……”
“我要说他们的牺牲,是每个家属心里不可磨灭的痛和悲,是千千万万的工人集体的损失,同志们……”李科长语气一顿,十分郑重地说道:“我希望同志们都能够牢记教训,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李科长的讲话一结束,祭奠仪式就开始了,工人点燃了会场中央的花园和纸钱,大火烧得通红,活跳的火焰让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工人们分批上去鞠躬哀悼,他们胸口带着白花,看着燃烧的纸钱,表情肃穆。
陈子轻是跟宗怀棠,汤小光,钟明,钟菇,白荣一起去的。他没有心不在焉,很虔诚地做完了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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