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江一眠有些意识朦胧,视野里开始出现重影。
状态越来越糟了。
可这一次,他必须靠自己。
僵硬的双手开始舒展指节,他抓起工装包,努力撑着小区外墙,咬牙爬起来,拨开纷杂的人群,冲到路边的公交站,随便上了一辆刚刚驶入的公交车。
江一眠随手从钱夹里摸出一张纸币,看也没看直接按进投币箱里。
不是上班高峰期,车上的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老年人,座位边放着买菜的小拉车,隔着过道表情丰富地聊着天。
见有人走过来,连忙缩回夸张的手势和探出去的半个身子。
江一眠挨个扶着座椅走到最后一排左边的靠窗位置坐下,车内开着空调,他打开车窗,暖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湿了的额发不断在额角拂动,星星点点的冰凉触感,穿透盛夏的燥热,直入骨髓。
他抄紧风衣,无法聚焦的目光投在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绿化带和高楼上。公车上了高架,穿城而过。
随着时间流逝,江一眠被风吹得渐渐清醒起来,冷汗止住了,视线也明朗了许多。
江一眠抬起还有些僵硬的手,看了看表,下午三点。
车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变成了一望无垠的田野。
公车到站,终点站播报声响起,江一眠才发现空荡的车上只余他一人。
他挪出身子,起身无力地走到投币箱,摸出钱夹。岂料司机师傅说不回程了,这是城乡公交,一天只跑两趟,这是第二趟收班车,得明早再进城了。
下车后,公车起步,从大路拐进了乡村小路,应该是回家去了。
江一眠脚底仍旧有些发软,烈日当头,他攥着手里的工装包,走到路边不远处一棵凤凰木下,靠着树根坐下。凤凰花开,高大的躯干上万千枝叶和花朵散开,好似为他撑起了一把火红的大伞。
看着无人的公路,无边的田野,远处零星的自建房,日光肆无忌惮地蒸发周遭的水汽,嘶鸣不断的蝉声让每一根神经都跟着燥了起来。
江一眠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很渴。
也很崩溃。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充斥全身。
他静静望着远方的金黄稻田,在树下坐了很久很久,才拿出手机,点开打车APP,试着叫个顺风车。
划了几下没反应,江一眠才发现没有网,移动信号也只有一格。
真是应了那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他开启飞行模式,再关闭,网络重启,再次尝试点进打车APP。
此时,屏幕突然显示来电,还没响铃,他滑动的指尖就不小心触碰到了接听键。
“这么快就接了?看来江管家很想我。”傅承焰还是一贯的不着调。
江一眠却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呆呆地望着手机屏幕,浅棕的眸子逐渐凝起水雾,很想哭。
听筒里蝉鸣阵阵,始终没有人声。
傅承焰想到江一眠之前发病的模样,突然预感不好,语速不自觉加快,“你在哪儿?”
一滴泪水砸在亮起的屏幕,在傅承焰的名字上缓缓晕开。
“说话。”傅承焰明显有些急了,后半句语气却温柔起来,“告诉我,好吗?”
江一眠一言不发,努力克制情绪,就那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
良久之后。
他将哽咽压进喉咙里,低低出声,“……我也不知道。”
听筒里突然响起电流声。
傅承焰:“微信上给我发个定位。”
江一眠:“没网。”
“戴表了吗?”傅承焰又问,“我送你的那只。”
江一眠:“戴了。”电流声盖过人声。
傅承焰的声音断续,“你说什么……戴了吗……”
没等江一眠再次回答,短促的“嘟嘟”声响起,通话断了。
他看向屏幕上方的信号栏,显示“无服务”。
江一眠认命般地锁了屏。
他不知道傅承焰会不会来找他,但心底有个声音让他等一等。
所以他一直等在树下。
两小时后,傅承焰驱车赶到时,看到满树火红的凤凰木下,江一眠安全地坐在铺满花蕊的草地上,双手抱膝,把头埋着,睡着了。
阳光穿透茂密的花和叶,丝丝缕缕地披在江一眠单薄的身上。傅承焰又想起和江一眠的第二次见面,想起那个老巷里静静流淌的金色日光。
他干练的发型微乱,领带被松开,紧蹙的眉终于舒展,驻足良久后,抬腿走向江一眠。
走向那一束遗世独立的金色日光。
恍惚间,傅承焰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曾无数次这样走向他。
但他没在意,只当是被这脆弱的小美人迷住了,神魂颠倒,总产生错觉。
高档皮鞋踩在火红落花的草地上,一步一步接近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惊动了警觉性很高的江一眠。
他抬头,一双浅棕色的澄澈眼眸氤氲了水汽,倒映着傅承焰挺拔的身影。
与他对视那一瞬,傅承焰心中猛然一动,突然觉得自己在大白天竟也看见了清辉闪烁的漫天星辰。
鱼隰湍堆
这双湿漉漉的眼眸里流转着无助,依赖,和渴望,像一只迷失在林间深处的幼兽,乖乖等着被救助和抚慰。
傅承焰蹲下身,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柔地落在江一眠的发顶,替他一一拂掉头上的凤凰花瓣。
“抱歉,我来晚了。”低沉又带着疼惜的嗓音里满是温柔的歉意。
江一眠原本克制得还算得体,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泪眼朦胧,情绪几近崩溃。
在泪水即将掉下来的那一刻,他重新把头埋进膝盖里,咬唇忍着。
前世夺走他们生命的那场大火里,傅承焰也说过这样的话。
两世的记忆涌入脑海,不断交叠又割裂,遗憾和爱意交织翻滚,让他的心口犹如被千斤巨石压着,闷疼得透不过气。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有我在,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傅承焰跪地,心疼地将人圈进怀里,沉声耳语,“你可以依靠我。”
江一眠瘦削的双肩开始颤抖,他还在努力忍着。
“想哭就哭出来,不用忍。”傅承焰柔声说,“哭出来就好了,相信我,天不会塌,就算塌了还有我给你顶着。”
江一眠在他怀里疯狂摇头,唇瓣染上了鲜红。
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傅承焰永远都是唯一一个会心疼地抱着他,温柔地哄着他,告诉他不用忍不用那么坚强的那个人。
“听话,你可以脆弱一次,没关系。”傅承焰耐心引导。他都没发现自己好像很擅长安抚江一眠,做这一切都游刃有余。可事实上,谁都知道他脾气不好还没耐心,做这事这也是头一回。
或许往往受尽委屈的人,独处时尚能坚强,可一旦有人突然给了他一份温暖,他的坚强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所以此刻江一眠再也控制不住,在傅承焰面前嚎啕大哭。
傅承焰将他的脑袋按进胸膛,任他哭个够。
这是江一眠两辈子第一次哭,前世无论他受的苦难再多,都没有吭过声。隐忍和克制是打在他灵魂深处的烙印,冰冷地活着,日复一日,他早就习以为常。
或许是坚强太久,他心里的苦太多,这一哭,竟哭到夜幕低垂。
好似流干了两世的眼泪。
等到抽泣声渐弱,傅承焰在云霞漫天的傍晚,踏着火红的凤凰花,把江一眠抱上了车。
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模糊画面,好似大雨滂沱的夜里,他也曾这样抱起脆弱狼狈的江一眠,只是那雨中的美人似乎与眼前的不太一样。
转瞬即逝的模糊画面,傅承焰虽有些微妙情绪,但也没法细究。只专心将怀里哭累了的江一眠放在副驾上,用湿巾小心又轻柔地沾去他唇上干了的血迹,然后喂他喝了水,再替他系上安全带,最后才进入驾驶位。
“没事了,”傅承焰看向红着眼无力窝在座椅里的江一眠,牵起他的手说,“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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