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唯唯称是。
老夫人闲话叙过,又问了两句齐鸢的课业,这才说起正题:“算起来,现在距离府试只有一个月了。扬州府六县两州,单是参加府试的生童恐怕就要几千人。你虽然得了江都县的案首,但以前鸢儿名声在外,府试的主考官又是钱知府,依我看,你这次恐怕要被压一科了。”
齐鸢没想到老夫人会提到钱知府。老夫人的性格跟齐方祖不同,这位老人家从来不放无的之矢,现在提起钱知府,应当是要说些什么。
“祖母。”齐鸢思索一番,问道,“钱知府跟我们家有过节?”
“这事说来话长。咱齐家祖上原不是扬州人,家里也不是制香的,只是走南闯北贩卖些香料而已。”
老夫人缓缓道,“后来你高祖父去岭南进沉香,赶上那边五月大疫,许多人为了斗米卖儿卖女,你高祖父心善,便将原本买沉香的银子都散了出去。又见其中有位识文断字的老先生,并未染疫,但身边无儿无女,很是可怜,便将老先生带到了船上照顾。这位老先生临去前交代了自己来历,又留了一本香书给你高祖父,其中印篆香、熏佩香、凝合香,涂傅香以及佛藏诸香,样样记录博引详实,始末清楚。这就是咱家的制香之本了。”
齐家高祖父本就是贩卖香料的行家,因此对诸香习性气味极为精通,书里的合香之法又是一学就会的,因此他炼制的合香越来越有名。高太爷渐渐攒了些银两,在扬州落了脚。
后来子孙认真经营,便又将此业做成了世家买卖,也攒下了千亩良田,万万家产,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馋。
钱知府当初刚到任时,也曾登门拜访齐方祖,谁想酒过三巡之后,钱知府便提起自己的一位仆人,说那仆人是雷州人士,祖上有本香书被恶仆偷走,流落了出去。后来几经寻访,得知落到了齐家手里,因此有意告官,让齐家归还旧物。
齐方祖跟官吏打交道向来提心吊胆。一般遇到勒索拿要也都是捏着鼻子忍下,旁人要钱就给钱,要利就让利,从不敢惹怒他们。但是香方对齐家来说是立足之本,齐方祖哪能答应。
于是他当天便装醉,又使了点计策脱身。
钱弼彼时才刚刚上任,行事不敢过于张扬,因此这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前年,他又遣了媒人来。
“……那天我跟你父亲一看来的是官媒,便知道事情不好。果然,那媒人说是来给鸢儿说亲的。”
齐鸢正认真听着,冷不丁吃了一惊:“说亲?”
堂堂扬州知府,竟然要小纨绔做女婿?
老夫人叹了口气,心事沉重地来回走了两步,才重新在榻上坐下,蹙眉道:“当时我跟你爹也很吃惊。官媒只说知府家的女儿,但没说是哪个。我跟你爹哪里敢应?一则知府家女儿虽多,但最小的一个都比鸢儿大出五六岁。这年纪实在不合适。再者,咱家只是一介商户,知府可是朝廷命官,俩家门第相差悬殊,鸢儿又是出了名的不务学,知府如何就会嫁女了?这一出实在蹊跷。”
齐方祖很防备钱知府,又没有攀交权贵的心思,一想这事儿怎么都说不通,便以齐鸢年纪尚小,要专心科举为由将亲事拒了。
自那之后,钱知府再看齐方祖便如同仇人一般。
齐鸢也没想到钱知府竟然有过这样的打算,京城中倒是有官员认家婢为女,下嫁到别人家的。
知府要嫁的未必是真女儿,让人疑惑的是这人的目的:“钱知府看上我们家的香方了?他如今是朝廷命官,要这香方做什么?也要经商不成?”
老夫人也是摇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是你也是看到了杭州穆家的样子。穆家经商数年,哪能不知讨好官吏,打通关系?如今与知府关系交恶到如此地步,恐怕是早已被人视作了肉中钉,板上鱼了。什么勾结山匪,不过是官府捏造的借口罢了。杭州如此,扬州又岂是安乐之地?”
老夫人说完,拉了齐鸢的手,叹气道:“你爹原本想趁着海运,将家里的一些财物偷偷运转出去。这样今年吏部大考之后,钱知府能调走最好。若他不走,我们就早早举家搬迁。
当初我不愿你参加县试,也是因有离家的打算。没想到钱知府消息灵通,竟不让我们离扬了。你又恰好没考府试。伯修,只要他还当着知府,别说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这府试恐怕都过不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清明,有个题外话。
北方清明有互相送画卵的习惯,这个习俗自古就有,隋唐时最流行,隋朝时人们习惯把煮熟的鸡蛋染成、 “蓝茜杂色,仍加雕镂”,作为寒食节的见面礼。
第45章 吉凶环转
钱知府与齐家的恩怨, 起源于齐家香方,然而香方并非是齐家本来的物品, 所以若非必要, 齐老夫人并不打算让齐鸢知道。
但齐鸢读书太好了,竟然拿了县试案首。如今清明节在即,老夫人想到这孩子的处境原本就十分怜悯, 再一想若让他不明不白地府试落第, 自己的心里也过意不去,这才将事情始末告诉齐鸢。
齐鸢在听到这番话后沉默了许久。
只是他此时的心情并非慌张气愤, 而是一种面对命运重袭, 情景再现的哭笑不得——六年之前, 在谨身殿外, 杨太傅便问过一句同样的话:“只要圣上余怒未消, 别说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也不可能被取中。祁垣, 你当如何?”
齐鸢彼时心高气傲,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因言惹祸, 但面对自己尊敬的杨太傅,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所想。
“前有符相十上春宫皆不第,学生年幼,别说一科落第,便是十科落第又如何?”他当时说完轻轻一顿, 吐露狂言,“更何况学生所学的是治世之道, 非事君之道。今日学生所言句句肺腑, 并无错处。”
杨太傅闻言大惊失色, 半晌后失望道:“如此,你……还是在家思过几年吧!”
忠远伯府内忧外患,齐鸢心气高,不愿意求人,果然选择蛰居在家,韬光养晦,一等便是六年。
他原想的是六年后自己乡试必定一鸣惊人,十六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到时候他仍是天下第一人。可是谁想造化弄人,六年后,他没等振翅便一命呼呜。
而更让人无奈的是,如今他换了身份,竟然又一次遇到这个问题。
假如不能继续科举,当如何?
当初在县学,桂提学对他的那句评价再次在他脑子里响起——那位神童闭门不出,也没见什么文章现世。
齐鸢当时心神一震,随后悲哀地意识道,如果不是侥幸魂穿在小纨绔身上,自己那六年的隐忍的确毫无意义。
死生之间,他的想法的确变了。
“修身齐家,并非只有科举一途。假如孙儿注定无法通过府试,从此不能继续科举。那孙儿也会继续以纤微之名,做有意苍生之事。”齐鸢声音微微颤抖,回答齐老夫人,也像是在回答六年前的杨太傅,“更何况吉凶环转,一切皆在人为而已……”
他说到这心绪翻涌,猛然打住。
齐老夫人不是杨太傅,有些话不宜多说。
齐鸢深吸一口气,顺着老夫人的话头转而道:“钱弼积怨数年,现在突然发难,应该是有什么缘故。孙儿的府试倒不必过于忧虑,至于齐家安危,孙儿倒是有一个法子……”
齐老夫人见齐鸢脸上并没有多少忧虑,不由惊讶道:“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屋里的下人已经屏退,只有他们祖孙和许嬷嬷。许嬷嬷见状,也退去门窗处守着。
齐鸢拱手,趋前一步,低声道:“孙儿要买的庄子已经有了眉目。那庄子在瓜州,虽距离府城六十里地,但仍是江都县辖,出入不受路引约束,又紧邻码头。若真到紧要关头,我们可以假做举家出逃,实则暂居瓜州避祸。至于银钱,孙儿也有一法,可以偷偷运些过去。只是需要避人耳目,数量也不多,只够大家衣食之用。”
老夫人这才想起齐鸢前几天的确说过要买庄子,吃惊道:“你那天不是才说要买,现在竟已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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