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清如碎玉流泉:“前朝或是后宫,臣都可以辅佐陛下。”
燕知微站起身,一张清雅面容,此时却无甚表情。
“朝纲初立时,陛下入主长安,满朝公卿世家,大儒老臣,您无人可用,臣是唯一合用的人选。”
“燕知微,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会斗、善斗、愿斗,心狠手辣,贪慕虚荣。臣是您拿捏命门,是如臂使指,亦可轻易毁去的一把利剑。”
“臣为相,可替您主持科举,拔擢寒门子弟,以此与世家对抗;臣可以为您摁着清流守旧派,顶着谩骂,也能让您的政令得以执行,您作为皇帝做不了的事情,臣都能做,哪怕非议再多,臣怕什么?”
“清名您担着,骂名臣顶着,为臣者,难道不该如此?”
“是,臣不惧污名,上位不光彩,染血也无妨,当然是一辈子都做不得光风霁月的贤臣。当然,得到臣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贤臣无圣心,亦是毫无用处;弄臣得君宠,能做的事情,却是多得多,臣自己选的路,后果,臣自己担着。”
“最后,您是用完就折,教污名封于史册,不见天日;还是让‘燕知微’随叛党一同终结,落的满身狼藉退场……”
“一切,皆如君之愿,臣无异议。”
他笑着说着臣无异议。
楚明瑱端坐于榻前,双手置于膝上。
他看着肃立于君前,无半分退让,甚至还逼近一步的紫衣卿相,只觉他锋芒毕露,快要能刺伤他了。
帝王见他逼视犯上,却不知自己在微笑。
小燕原来已有如此成长,好,好啊。
这般玉石俱焚的从容觉悟,教这把快要摧折在风雪里的长剑,已泛着琉璃破碎的纹。
楚明瑱遂他的意,时刻忍耐着出手的欲望,只是从旁看顾。
两年,他在金銮殿上俯瞰,见阶下第一位的燕知微,痛,挣扎,却一声不吭。
他承着煊赫权势,又被熬尽风骨,受尽唾骂,依旧面带微笑,然后伸出尖锐的刺,伤人伤己。真是痛切。
他不该此时才夺他入椒房,合该早一些,再早一些的。
见他遍尝折磨而不改悔,楚明瑱心中亦是无边痛楚无人说,他只是在燕相近乎尖锐放肆的眼神中,抵着额,痛苦地长叹罢了。
这位自比为剑,哪怕受万千唾骂也能坦然居之的燕相,见他如此难过,竟是敛起些那乍起的锋芒。
他将盈盈的腰折下,如同梅枝压雪,却恐不堪重负,将要折断。
“若是为贵妃……”他的语气放轻,情深意切,好似当真动情,“若是为君之妻……”
楚明瑱抬眸看他,似在动容。
“臣既可以做那祸乱朝纲的妖妃,也可以做替陛下看顾后宫的贤妃,全看陛下作何打算。臣,皆能胜任。”
“为人臣子者,若为君王故,自当是不惜己身,不顾虚名,碎骨粉身,才可报君昔年提携之意。”
燕知微顿了顿,再抬眸,至柔至刚,却好似剑锋雪亮。
“哪怕陛下要臣身躯,声色,要臣逢迎,听话,柔顺,会邀宠。只要陛下肯给臣信任,一切都是可以的,臣心甘情愿。”
“臣如此向君陈情,君王可信,臣对君王心存爱慕?”
昔日的紫衣权相再折腰,垂落的长发遮挡了他如玉面容。
他的黑眸,此时却不是诉说情爱的真挚动情,反倒是一片深潭似的幽静,教人难以辨别他的真情与假意。
君与臣,是最好的伙伴,亦是天然的怨侣。
爱慕与怨怼,信任与猜疑。一切世情与忠奸,足以化为隆隆前行的车辙,碾过他们尚且年轻的骨。
面对这般情真意切的诉衷情,楚明瑱合该扶起他的宠臣,许以厚赏,予以天恩,再赐以无边圣宠,以慰他多年劳苦功高。
君或许该这样对臣。但是楚明瑱太了解燕知微。
楚明瑱深深看向他,指尖轻敲着榻上雕花小案,幽邃的眸好似能剥开他有形与无形的伪装,直指他深藏的不甘。
“燕相字字说着对朕心存爱慕,却句句藏着失望怨怼。”
“是恼朕不肯伸手捞你,教你这把不堪重负的剑,在前朝再支撑上一段时日;还是在恨朕夺了你的名字,教你机关算尽,在青史上却以一笔污名含恨终结?”
景明帝幽暗的眸透着冷厉,好似今日不是在御书房与爱妃闲谈,而是头戴十二冕旒,身着帝王衮服,在高台祭天。
天下尽是他臣,合该对他三跪九叩,拜谢天恩。
但面前之臣,偏要与他对峙。
他有反骨!
“知微,怨朕。”楚明瑱本是闲坐支颐,此时缓缓吐息,声音沉郁,“对否?”
紫衣丞相端正跪下,身形颀长秀雅,脊背却挺直,如一把刺入长天的利剑。
“臣不怨陛下。”燕知微咬死了不怨君王,却直视着至高无上的君。
他微笑着,竟然胆大妄为地道:“但是,谁说妻不会怨恨夫?”
楚明瑱当即拍案,心中痛与怒难以遏制,他纤长的手指本欲抬起,降下生灭罪伐。
却见燕知微昂首,眸如星辰璀璨,他心中一恻,陡然顿住。
“……原来你与朕作那夫妻之论,竟是等在这里。”
指骨缓缓收拢,攥紧,收回袖里,再落回膝上。他再度压抑住骨子里的伤害欲,告诉自己不可以。
楚明瑱缓缓叹息,按着眉心,竟是露出难掩的倦容。
他苦笑,“知微啊知微,机关算尽太聪明,教朕说你什么好。”
燕知微天然是做君王宠臣的料,天生懂得拿捏君王之心,最是知晓他的恻隐,他的冷酷与他的柔情。
他的紫袍广袖本是自然垂在跪坐的膝上,此时双臂平展,再直直拢起,双手搭起,向他重重一叩首。
楚明瑱正襟危坐,却是垂眸,看见地上血印。他心里又是一痛,忙虚虚抬手。
“爱卿平身,不必拘礼。”
面对犯上悖逆,他还在唤爱卿,意思是不欲深究,要揭过了。
“君臣之礼,不可偏废。”燕知微却不肯就此揭过,“今日臣狂悖犯上,作此狂妄之语,请陛下降罪。”
他知这大逆不道,却作痴人妄语,诡诈也好,狡猾也罢。总之,他得把无情的君王从云端扯下来。
皇权可怖,天恩无常。他明白。
但是,他燕知微是什么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断自己的路,走他楚明瑱的独木桥,是要回报的!
他也要撕开君王莫测的心事,破除他无瑕的金身,用最温柔的言语化作最锋锐的剑,抵在他的脊背上,无时无刻地提醒他:
当日紫宸殿外的风雪有多冷。
见他薄情与猜疑时,他有多寒心。
他有怨怼!
他有不甘!
君可知,君不知!
“朕不治你的罪,起来!”帝王声音沉沉,震怒如天崩。
燕知微叩首,额头染血,却闭上眼。
他不肯起,火候还不够。
“燕知微!”
与君王博弈,就是以小博大,以弱胜强。他身处劣势,如何不攻心计?
他得刺他的心。
楚明瑱知道这是君与臣的对峙,这是逼他下神坛。
他明明很想冷笑出声,骂他忠心不诚,竟是挟从龙之功图报;刺他功利心重,真心也能典让。
他甚至下意识地握住还剩下半盏热茶的白瓷杯盏,就差往地上一摔。
热水飞溅,碎瓷锋利,多少也得泼他个一身狼藉。
若在他面前的是别的什么人,敢和他这般说话,帝王冷笑之余,早就唤人把他拖出去加庭杖了。
但是跪在他面前叩首的,不是旁人,是燕知微。
是跟了他七年,他落魄时在,显贵时在,孤独时在,濒死时仍在的燕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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