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瑱捏着一颗棋子,慢悠悠地敲击着:“朕可是给自己准备了七日假期。这事大约能在除夕前了结,不影响朕与爱妃守岁。”
燕知微知晓他不会杀自己,已经可以无障碍地和他谈起差点被牵连至死的案子。
燕相垂衣拱手,他公事公办,聊起时局也无所顾忌,猜测道:“陈留……废王楚明雍已死,这次他们打算拥立的,是长沙王楚明诚?”
楚明瑱颔首,“当年朕离京时,他才十岁,是朕最小的弟弟。”
他固然杀兄弑弟,但在他回京时,楚明诚才十五岁,无甚势力,也未得封号,与楚明瑱也没什么冤仇。
他把宗室杀的太猛,虽然对长安来说,这些宗室王侯多半是逆贼,窥视长安帝京。
楚明瑱虽然打着平叛的旗帜南下,心里也明白,自己顶多是个成功的逆贼头子,再继续杀楚氏宗室,史书就得和他过不去了。
他登基后,为显天恩浩荡,给这无功无过的弟弟楚明诚封了个郡王,封号“长沙王”。不过要拘在京中,不准去封地。
楚明诚做了个闲散王爷,平日和世家子弟走得很近,成日走马章台,倚红偎翠,很是纨绔。倘若他一直这般,楚明瑱也不会管他。
“陛下,长安望族,有哪几家参与了?”燕知微的问题带着偏私。
他在想问的是,燕家参与了吗?
倘若燕家牵涉其中,他会忍不住笑出声。
“慢慢等,还没有全露头。”
楚明瑱显然是个极有耐心的钓手,鱼不上钩,他不会着急抬杆,“若是惊了窝子,可就钓不干净了。”
燕知微的私心很隐蔽,楚明瑱一时没发觉,自言自语道:“朕在禁军里设了三个陷阱,真不巧,他们偏偏选择去策反北衙禁军……”
“北衙禁军守着背面承天门,统领是廖初。”
燕知微了然,甚至忍着笑,道,“长安地势有高低,自北向南,也比较容易攻破吧。”
廖初明面上是寒门子弟,军功上位,谁的派系都不是。正因为他背景“干净”,后来才被陛下提拔,以此均衡禁军势力。
楚明瑱把燕王府旧臣钟成提拔为禁军大统领,显然是信任心腹爱将。但是他背后是燕地功勋将领,为防禁军成为一言堂,就得有制衡北地军头之法。
廖初作为中立武将,仕途走的是正常晋升的路径,看似与陛下没有太密切的联系,比较容易策动。
实际上,廖初是铁杆的保皇派,是由时任丞相的燕知微向楚明瑱举荐,又被楚明瑱刻意安排过仕途。只是这层伯乐之谊在暗地里,不可摆在明面上说。
毕竟,燕知微既是“权相”,亦是“佞臣”。
仕途履历里沾了他,意味着树敌,哪里能走得久呢。
“朕在离宫之前,召见了廖初。”楚明瑱笑了,眼眸深深,好像洞悉了人性之幽暗。
“朕告诉他,倘若有人来策动你掌控的禁军,就假意答应他。”
楚明瑱悠悠然道:“朕还对他说,倘若来者不相信你的诚意,就对他说一句话——”
“谁能拒绝从龙之功呢?”
燕知微看着他漆黑的眼,心里狂跳。
是啊,古往今来,谁能拒绝从龙之功呢?
不过,这也要看,从的是龙,还是虫。
寒门路径太狭窄了,从军也得蹉跎数十年,廖初此人能自寒门跃起,就说明他异常聪敏,能够掌握机会。
此事若平安落地,他必然会成为楚明瑱倚重的禁军巨头之一。
有跟随楚明瑱这位旷世明君的机会,他难道会摒弃大好前程,选一个注定失败的十七岁纨绔王爷?
燕知微压下思绪,手指徐徐展平地图,勾勒出长安城的走向。
他甚至还点评了一下这匆促的叛乱计划:“志大才却疏,也就这么回事了。若是臣来,您这个套子,臣可不钻。”
“哦?如果是知微来操盘,该怎么破朕的计策?”楚明瑱来了兴致,同样也看向地图,捏起一棋,笑着问道。
“陛下,首先,臣不会谋反。”
燕知微哪会去接茬这种送命题。
他连忙强调,就差对天发誓,“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只是假设。”楚明瑱也给了他一个不容反对的理由,“燕相是最了解朕的人,帮朕复盘,有助于找出漏洞,保朕的江山万无一失。”
燕知微似乎在思索,他这计策说出来了安不安全,会不会当即就把楚明瑱惹恼了。
毕竟,他是在推演如何让他输。
“您先赦臣无罪。”紫衣卿相矜持地拢袖。
“赦你无罪。”楚明瑱见他这般端着,就知晓他胸中一定是有奇策了,兴致也来了,笑问。
“长安历史上的政变多如牛毛,但是真的要成功,第一件事,定然是直奔天子。”
“唯有正统在天子,只要正统不失,政变者坐不稳江山。”
燕知微无奈:“假设长沙王及其拥立者真的夺了皇城,控了禁军,再算他一个控制了朝臣,可这能如何呢?皇城就是个囚牢,困守长安,难道不是被关门打狗吗?您以天子正统号令天下,四方诸侯响应,赴长安勤王,怎么看都是个输。”
“他们不敢与您试锋芒,满心想着闯空门,所以在您出长安城时动手,这个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果然是燕相。”楚明瑱听他一针见血,当即点出问题所在,眼里有激赏之色。
燕知微还不忘捧他一下,道:“陛下如今身居长安城郊,手握禁军重兵,正是龙战于野。”
“您倘若以虎符调来京口戍方军,或是干脆令距长安最近的雍州兵拔营护驾,禁军虽强,只要拖久了,难道真的能与身经百战的野战军碰上一碰吗?就算一时间被策动,又有多少禁军愿意听从篡位者号令,攻打正统天子?”
楚明瑱以棋子敲击地图,道:“承露行宫的位置位于长安以南,对于匆促起事之人来说,政变的话,七千兵力尚有余。至于说动禁军来行宫围困朕,基本不可能。”
燕知微拢袖,却是冷着脸,直接给踌躇满志的君王浇了一盆冷水,道:“倘若是臣,如果知晓君王携贵妃游园,守备松懈,根本不会大张旗鼓前来围困。”
楚明瑱:“哦?”
“派刺客就好了。”燕知微语气淡淡,“这样成本最低。”
“寻常刺客杀得了朕?”
楚明瑱和他说话百无禁忌,竟然还在和他认真讨论刺杀的可能性,笑了:“朕身经百战,心存防备之下,刺客如何得手?”
“谁说刺客一定要与您白刃相见?”
燕知微面无表情,言语毫不留情,如一碰冷水浇透,教楚明瑱敛容凝神,听得认真。
“下毒,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在食物、水源、甚至行宫的花草树木里、甚至温泉水中下毒,就算无法弑君,只要得手,让您一病不起,无法第一时间回宫……”
燕知微看着楚明瑱陡然一沉的脸色,明白他是晓得哪里有问题了。
他继而道:“若臣是谋逆者,刺杀无论成败,都会先在城中捏造异象,制造混乱,动摇军心。继而,伪造圣旨,抢先宣布皇帝殡天,再把此信息快马加鞭发往各地,并称,‘陛下殡天,留下遗旨传位于皇弟,一切以陛下之名持虎符调兵者,为逆贼矫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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