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啊。”诸人默契对视,大笑道,“十年的圣人书,二十年的小吏,不如投生在望族门第。”
一群失意人聊过后,发现平日里各司各府衙互不走动,今日青袍绿袍间,尽是寒门子。
这金殿里面,是帝王将相的舞台。在长安城最籍籍无名处,却有着无数饮冰十年的影子。
他们尚且不知,这一场宴席,会将如何改变他们的命运。
他们尝到了皇家御厨的手艺,饮着御赐的美酒,此生从未有过这般飘飘欲仙。
有人醉了,提到了最关键的那个人物,迟疑道:“燕相……不,贵妃娘娘为什么会给我们发帖子呢?我并没有机会见当年燕相。”
他们虽然不宣之于口,心里却在感激着。
“实不相瞒,以前初入长安,走投无路时,我去燕相府上行卷……”有人吞吞吐吐,道,“当然,被拒绝了。”
他似乎有所隐瞒。再看了几人的神情,却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神情也多有隐瞒。
此时,却有人突兀地道:“……我也去行卷过,虽然没见到人,还被下仆客客气气地请离府中。但是燕相给了我一封信,叫我去转投顾大人的门生,去罗大人的府上碰碰运气。对,户部的罗大人,听我说算数好,有功名在身,建议我参加户部的考试……”
在场一时寂静。
那绿袍的男人低着头,他举箸尝着御膳,竟是落下男儿泪,道:“燕相把我拒之门外,今日却还记得我的名字。当初,相爷指点我的这条路并没有错,这是我唯一得到功名的方式,而且,燕相虽不见我,却派人嘱咐‘不可说来过相府,恐影响官途,如有人问起,定要说吃了闭门羹’。”
众人沉默片刻,看向殿前歌舞,满目朱朱紫紫。
唯有那小吏的声音在风中,“……诸位,难道真的觉得,燕相如世人所言,是佞臣奸相吗?”
“如他这般,为寒门士子开路的宰相,会是奸相吗?”
第46章 寒门路,黄金台
燕知微是好与不好, 是能臣还是奸佞,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被帝王隐藏在椒房之中,再也不会重见天日。除却老实做妃子, 仰仗天恩之外, 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这些寒门下僚聚在一处, 葡萄美酒中藏着未曾诉之于口的长叹:
“失圣心可怕,得圣心更可怕。”
“燕相多年劳碌, 才得以位极人臣。如今在深宫里, 不得插手前朝事,他的一身抱负还能如何发挥呢?”
“权势付诸东流, 以男子之身困守深宫,以色侍人。他难道就这样……要独对君王一辈子吗?”
繁琐的宫宴礼节简化, 御前只余雅致的丝竹声。
金銮殿里的朝臣在饮宴时看见帝妃恩爱,纷纷低下头, 大气也不敢出。
燕知微照旧每道菜率先尝一口, 再用银筷分出些许, 为君王细心布菜。
“陛下, 要不要用些炙肉?”他知晓君王口味, 柔声细语。
在苦寒燕地呆的久, 他们这些走出来的人都很喜爱不加过多复杂烹调,只有炭火香的炙羊肉。
这润物无声的温柔, 君侧伴驾的体贴。燕知微的贵妃业务日益娴熟。
“爱妃喜欢桂花甜醪糟,朕这份也给你。”楚明瑱很快就被燕知微似水的温柔与糖衣炮弹打败了。
百官在前, 他却足够昏君,目光频频落在身侧的贵妃身上。如此关切, 堪称盛宠不衰。
燕知微谢恩后,将君王端来的汤羹饮尽, 还被楚明瑱伸手,用绸缎擦去他唇边的汤汁。
“……陛下。”燕知微无奈,藏在桌下的小腿轻轻撞了撞他的腿,示意他别太明显。
这点小动作,看上去不像是提醒,却像是勾搭。
楚明瑱这才收回目光,微笑却没半点掩饰。
他就是要告诉群臣,他们琴瑟和鸣,情比金坚,别不长眼上书,反倒拦着他得到想要的。
“爱妃费心了。”楚明瑱轻轻拂过他的手背,与他说些温柔小话,“宫宴事务操劳,爱妃别累坏了身子。”
群臣窒息片刻,顿时整齐划一地低头,装作没听见。
面对遂了心愿,正春风得意的楚明瑱,昔日燕相的眼眸忽闪,有一点无奈,随即笑着合起。
权势是那样的无所不能。
起初是他差点陷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美梦里,最终一夜转醒。
现在,是楚明瑱掌控着皇权,还是皇权掌控着他呢?
除却这对帝妃半真半假的琴瑟和鸣,被秀了一脸恩爱的群臣开始坐立不安。
有人食不下咽,有人抓耳挠腮,想:难道我们也是陛下和贵妃高端玩法的一环?
无论如何,他们心知肚明:
燕相当年势力多煊赫,与燕北功臣的关系再好,在朝堂里的触角再千丝万缕,还不是陛下一道命令,说入宫就入宫,说为妃就为妃,直接断送了前程。
两年过去,他们才真正看清,撕去温文尔雅的明君皮相后,如今圣上有多么霸道。
也不是没有人规劝过圣上,言辞激烈地喷妖妃。
但是奏折皆如石沉大海,还有官员被圣上莫名申饬,训话,甚至坐冷板凳。
群臣都知道陛下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却又不欲惹恼他们好不容易等来的唯一靠谱的陛下,都在等他玩腻。
可陛下今日带着燕相出入宫宴,明日是不是就带着他祭祀宗庙了?这么下去,万一他还要封后……
老臣们纷纷掩面退避,唉声叹气,可见妖妃已经把圣上迷得昏了头。
顾长清老神常在,他人老,名望不衰,是人活得通透。
在旁的同僚或多或少瞧着殿上为陛下布菜的前相爷,心里犯嘀咕时,顾长清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他一改直谏作风,保持了沉默。因为他看出燕知微平静下的决意。
七年的纠缠即将走向尘埃落定。
君王英明神武,却走不出情障,看不透执迷。
他沉浸在万事顺遂的幻象里,以为这就是最好的模样,对身边人的改变没有分毫察觉。
“朕与爱妃先离席,去看看外面的爱卿。”楚明瑱先起身,抬手把燕知微拉起来,虚扶了一下他的腰,手指紧握,把他牵在身侧。
燕知微与他四目相对。相触时黏着片刻,似乎短暂地交流了什么。
随即,他起身,衣袂飘飘,百依百顺地跟在君王身侧。
楚明瑱执着他的手,蓦然笑道:“除夕寒冷,朕把他们从家中叫出来,陪朕守岁,是得去看望一番。”
果然来了。
燕知微办宴,就是搭台让帝王去瞧一瞧朝中的寒门士子。
这无疑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举动。
此前,他在紫宸殿里与陛下私下交流,呈上名单时,说:“如果陛下要平衡朝堂,打压世族,自会空出许多实缺。寒门多有外放多年回京,仍然怀才不遇者,可填补空缺,堪大用。”
朝堂没人不转。世族勋贵之前仗着阶层壁垒与知识垄断,压制寒门,尸位素餐,让楚明瑱如鲠在喉。
若是打破藩篱,把寒门子弟引入这个体系,既真正打通了形同虚设的科举,又让竞争的鱼群进入死水之中,把这水塘搅活了。
寒门士子没有背景,也没有名师师承。从底层的脏活累活干起,时常被摘桃子,他们有抱负,有能力,最适合为君王所用。
燕知微轻轻躬下身,向帝王一拜,道:“请陛下整顿科举,打破寒门子弟的仕途天花板,莫要让科考沦为一个王朝的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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