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浑身一抖,忙额头触地,讷讷不敢言。
燕知微,这位实至名归的权相,既是从龙之臣,是皇帝面前最说的上话的臣子,亦是本朝革新派的急先锋。
他的名望与权力,随着他把持朝政的时间逐步扩大。行至如今,连帝王也要忌惮他三分。若是被燕相宣判救不了的人,大抵足真的救不了了。燕知微的手指白誓,将他递上的票据与地契原样推出,毫不为财帛所动:
“宋大人,你能选的,是在入了大理寺后,吐出背后支使之人,本相保全你全族;或是死咬着不放,陛下震怒,也只好拿你全族抵命了。”
“本相只能给你这些指点。可想好了,宋大人,全族一百八十口性命,比之你对某人的忠心,孰轻孰重?”
这位不速之客走后,燕知微仍在饮茶,眼皮也不抬,却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的暗卫道:“跟上去。”
“真是莽撞,外地入京的官员,求人也总是走错门……”
这位美人卿相支着侧脸,看向上回陛下御赐的花鸟立屏,七彩琉璃灯盏,郁闷道:“本相,看上去像足缺钱的人吗?”
“送我千金,送我良田铺面,我哪敢要。还不是转手就上交陛下了,陛下最近想修商路,缺钱缺的急红眼,这个关头闹出贪腐来,实在是不懂眼色,刚好宰个年货助助兴……”
长安京官都明白,求人求到他这里,等于变相向陛下投诚。燕相在朝,既对帝王是制衡,却又是帝王的利刃。景明帝若做出离谱的事情,第一个冲在前面阻止的,无疑是燕相。但是谁要伤害他,第一个扑上去弄死对方的,当然也是燕相。
他或许并非出身清流,却亦是治国能臣;或许他最初得位不正,但如今已然帝宠加身,大权在握。
成大事者,不问来处。
二十七岁的宰相,在朝野内外,四海宇内,他呼风唤雨。如今,已经只有人敬他燕相,无人再问他来处。“今夜雨大,也该去问候陛下睡不睡的好了。”燕知微走到庭前,淡淡吩咐道,“备马车,准备入宫。”
照理说,只要没有紧急军情,一般没有臣子深夜无事就去见皇帝。顶头上司,自然是能躲就躲。燕知微却是个例外。他进宫向来不打招呼不请示,在六宫随意进出,把皇宫当自个家般闲逛。
他一般一日入宫三次,一次是早朝,下朝后也不回,多半在宫中用膳;下午或许会回相府处理些事情,接待些拜访的官员同僚。
结束得早,他就去宫里蹭一顿晚膳;结束的晚,就在夜晚进宫。最终多半是要留宿宫中的,他或是等早朝前再回府,或许干脆不回,直接去上朝,反正同僚都习惯了。
反正陛下缺不得燕相,就等同朝廷缺不得燕相。什么后宫禁忌,内臣外臣,陛下压根没有后宫,那个知名不具的“燕贵妃”掌管六宫,也是燕相的马甲。
这谁还能说半个不字。
“陛下呢?”来到紫宸殿,燕知微见到还没熄灯,就问门口的小太监。“回相爷,陛下等您呢。”小太监道。
“陛下最近疲倦,刚才没抗住,小睡了一番。醒来没见到您,心情不快,先问了时辰,又问了一句,“燕相呢?这个时候也该来了。’”
“然后呢,陛下派人召我了吗?”燕知微拢袖。
“回相爷,陛下发脾气呢,说‘不召,爱来不来,朕才不去催”。”小太监挠挠头,“但很快,陛下又问连英公公,您今天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他刚来值守,实在是看不懂陛下和相爷之间令人迷惑的相处方式。但是不得不说,相爷可真会哄陛下啊,无论陛下如何阴晴不定,相节每次走时,就没见陛下不是笑着的。
燕知微道:“好了,先别通传,我去瞧瞧陛下。”
说罢,一身紫袍的丞相撩起衣摆,抬脚就迈入紫宸殿,熟门熟路地寻到帝王寝殿。楚明琐最近睡得不好,老做噩梦。
这是先前燕知微跑去金陵“隐居”时落下的毛病。那半年多,他时常会梦见他们的种种结局,绝大多数都是悲剧,每一场梦都于他如凌迟。
历代明君能臣,有谁不希望能够得个善终。可绝大多数,要么走向陌路,要么走向殊途。
金殿玉阶冰冷,帝王在最孤寒处回望,只见故纸堆中埋没了名姓的故人,又在今夜的烛光下回魂。
那些心血写成的赤红诗句染满白衣,一笔一划,写尽旧时光阴,写尽情深不寿。
他行走在黑暗的水泽中,身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如同行在无尽迷途,快要被黑暗吞噬。楚明璋凝神一看,他彷徨无方向,原来是行走在一座巨大的鸟笼之中。可他像是看不见铁栏在何方,碰壁也不知。无论怎么走,都是在原地打转。血一点点地渗透出来,他遍体鳞伤,还四处乱撞,却不知自己早已飞不出去了。“知微……”帝王伸手,似乎想要捉住他的衣角,却只捉住如轻烟的诗。
诗句落在他手中,化作染血的羽毛。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楚明填看着燕知微茫然地跪坐在水泽中,似乎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明明那样努力了,为什么呢?
飘飘然一阵轻烟过去,燕知微化作洁白的小鸟,翅膀虽然伤痕累累,却固执地向着天弯飞去。可是顶上是鸟笼。
他一遍又一遍地撞着,他看见的并非是铁栏,而是天弯。他坚信蓝天的存在,却不明白如何越过这人心的藩篱。
帝王宠爱是牢笼,限制他,剥夺他,却以爱之名。楚明填手中还握着那一簇羽毛,却看见梦境变换。
小燕被困在清幽的承明殿中,珍奇铺陈,距离紫宸殿仅仅一宫之遥。但帝王始终没有来。
他却坐在殿中最高的那棵树上,看向言门方向,吟道: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再难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日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燕知微垂眸,看向殿中似乎在盯着他的官人,自顾自笑道:“今日我敢吟一首《妾薄命》,明日陛下说不定会来口谕,斥我身为男子,却幽怨善妒,不识大体,再加我三十日的禁足。”
“他逼我反省,向他屈服,我偏不。”
在压抑的深宫里,他已经少有欢笑了。
“当年随陛下万里平戎,风云奔走,试看经纶手。”他轻叹一声,“如今,为何会和他走到这一步呢?”
“这大概足我,非要得到帝王宠爱的惩罚吧。”
说罢,燕知微掷下手中花枝,然后笑着从高高的树上跳下。
“娘娘——”
“快叫太医,贵妃娘娘摔下来了,流了好多血!”
楚明璋虚幻的影子久久伫立梦中树下,他想要去接,却没有接到坠下枝头的小鸟,看着他摔折了腿,鲜血直流。
燕知微明明摔得很惨,捂着流血的额头,却在笑,畅快淋漓地笑。
他明明是最娇气又怕疼的小燕,碰出一道血口就会泪眼朦胧好久,此时骨头都裂了,也不流一滴眼泪。
他终于学会坚强,却终究被逼成以自伤来伤人的模样。
“知微,真正的朕,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楚明填很明白自己在梦中,但就是这般清醒梦,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怕。他们差一点,就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燕知微不逃;如果他不醒悟,固执地把圈养当成爱,一切都会悔之晚矣。这般互相折磨,爱人成怨侣,难道是他想要的吗?不是,显然不是。
他们相对而坐,却相顾无言;君王偏执,臣子怨望。昔日爱,已成仇。
“知微———”
楚明填从梦中猛然惊醒,翻身坐起,却是冷汗淋漓。“在呢。”在他噩梦缠身时,紫衣卿相已经斜倚在龙床边,一边看书,一边陪他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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