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今天也要在这样的拖延中度过,谁知馒头还没吃完,一名卢家的护卫就匆匆来到卢望均身边,对曹肆诫拱手行礼,欲言又止。
卢望均介绍:“肆儿,这是我们派去凛尘堡打探消息的人,你可愿……”
曹肆诫放下馒头,垂眸道:“说吧,我受得住。”
江故便也放下了粥碗,静静听着。
那护卫禀报,外邦杀手已然撤离,凛尘堡被大火焚毁,主屋舍和聚锋楼尽数化为焦土,断壁残垣和遍地尸骸被大雪覆盖,尚在清理之中,不知死者几何。
曹肆诫闭了闭眼,双手紧紧攥着拳。
他仿佛又看到了脚下殷红的血河,黑暗中飘扬的火星,还有藏满疯狂的瞳孔。那是他终生畏惧的夜晚,却又不得不反复面对。
——他逃出来了,却还要回去。
江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梦魇:“聚锋楼也被烧了?”
护卫说:“主梁烧断了,塌了大半。”
江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曹肆诫回过神。
那天他们逃离时,聚锋楼还是完好的,廖振卡显然是想控制住凛尘堡的核心,方便查找什么。如今聚锋楼也被付之一炬,而且特意放任他这个幸存者在外活动,想来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聚锋楼里,他成了他们仅剩的线索。
卢望均适时安慰:“肆儿节哀,莫要过度悲伤,熬坏了身子。”
曹肆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见他不接茬,卢望均话锋一转:“舅舅知道你还难以接受这般境况,然事已至此,凛尘堡偌大家业,也不能就此荒废。况且你父母的遗骨还埋在大雪废墟之下,头七都过了,总要有人去收敛祭奠,你看什么时候……”
“今日便去吧。”曹肆诫早知他意图,也懒得再周旋,“想必舅舅都安排好了。”
“哎,事情千头万绪,舅舅也是焦头烂额。”卢望均挥手让手下人去做准备,“那就听你的,咱们一会儿就出发回凛尘堡。”
“你与我同去吧?”曹肆诫望向江故。自他失了怙恃,这人便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这人的依赖有多深。
“我不去。”江故说。
“怎么?你……”曹肆诫哽住。
他只是随口一问,在他的预想中,这人上赶着要收自己为徒,肯定是要与自己同行的,怎么会拒绝?而且他不是说过站在自己这边吗?怎么卢家开始出手了,他突然退缩了?
江故淡淡道:“你先跟他们回去吧,好好把人葬了。那边又脏又乱,我不想干活,等你们收拾好了我再去,记得给我留间朝南的客舍。”
曹肆诫:“……”不值得,跟这榆木脑袋置气不值得!
卢望均:“……”开眼了,遇上这种奇葩真是开眼了。
***
简单收拾了随身之物,曹肆诫即将跟卢家人一起离开沁春客栈。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带着走的只有三段竹筒,还有他身上唯一属于凛尘堡的东西——腕间用于过河的机括。
竹筒里是江故给他提前煎好的汤药,说是没时间搓成丸子了,让他系在腰间带上山,每日一帖,到了时辰就喝。
曹肆诫问他,为什么不直接给他草药,让他回去之后自己煎,江故说,你煎不好,到时候你哪里还有心思煎药。曹肆诫又问,只有三帖药,是不是三天后他就来找自己,江故说不一定,只有三帖药是因为他再吃三帖就好清了。
至此,曹肆诫终于死心。
他不得不承认,江故的一切举动都不会被自己所控,他的事情自己无法了解,他的想法自己也无法左右。
他们之间,必然是不对等的。
***
曹肆诫和卢家人走了以后,江故找客栈老板闲聊了下,确认卢家已经帮自己负担了所有开销,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在这里待着。
这一待就待了四天,看上去无所事事的四天。
这日入夜,江故要了一壶酒,跳上客栈房顶独酌。
小二出来仰着头喊:“大侠行行好,敝店瓦片既脆又贵,屋檐下挂了牌子了,禁止江湖人士随意上房顶。眼下房顶都是雪,大侠若是一打滑摔砸下来,咱们客栈可就又要漏风了,到时候要给老板赔钱不说,其他住客也要找你麻烦的。”
听他啰嗦半天,江故好奇道:“你们房顶漏过几回?”
小二苦着脸:“自我前年来这儿做活儿,得有个七八回了。搞不懂你们这些会功夫的,怎么都爱往房顶上窜,我上去收拾杯碟也很辛苦的。”
江故点点头,手掌轻推,将饮尽的酒壶稳稳送到下头的小二怀中,随后朝远处说:“你也听到了,咱们换个地方,我不想赔瓦片钱。”
小二张望:“跟谁说话呢?”再回头,却见房顶上已然没人了。
随便吧,换地方就好。
他阖上客栈大门,将凛凛寒风隔绝在外。
***
江故选了块冰湖作为落脚点。
这里是淘沙河下游用于灌溉的小湖泊,周围都是暂时空置的农田,这时节已经冰冻三尺,白天常有小孩在上面滑着玩。
他朝对面的人问:“你找我过招?”
廖振卡说:“有人让我看下你的眼睛。”
一股气旋搅动起湖面上的冰碴,掠过江故耳畔,扬开了他缚眼的缎带尾端。
江故抽出背后圆棍:“那就先过两招吧,看你本事。”
第8章 过招
刹那间,冰湖上扬起了风雪。
廖振卡的绳镖甩出,如游龙般袭向江故。此招看似轻巧,镖上却灌注了内力,逸散的气劲割开冰面,划出道道白痕。然而绳镖到达江故身周之时,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骤然停滞,而后卸力。
江故横棍于身前,摆出防御的架势,足底聚风,衣摆与发丝升腾飘飞。
绳镖短暂撤回,先手未定,后招又至。
廖振卡擅长远攻,轻功亦是极佳,他以超长武器的优势把江故困于冰湖中心,围绕他展开极为迅捷的切入。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也并没有奔着打败江故而出招,只一味用绳镖接近江故的面部和脑后,意图挑断他的覆眼缎带。
——他的目的就是看到这人的双眼。
虽然不知道自家军师祭酒为什么要下这个指令,但他还是得照做。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听那个血疯子的话,必定会倒大霉。
对方没有搏命的意思,江故便也没有很认真。
与曹肆诫不同,他与廖振卡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怨怼。徒弟的血海深仇,跟他这个师父有什么关系?所以说是过招,那他就单纯练练手。
廖振卡再次加快了攻速,绳镖铺展开来,将缠绕和穿刺发挥到极致。
为了闪避无所不在的侵袭,江故在冰湖中心错步腾挪,远看像是在惊险地跳绳。
廖振卡冷笑,一招能躲,十招能躲,那百招千招呢?
忽然,江故的脚步微顿。
不知是看错了路还是走岔了气,他竟踏入了绳镖锁定的圈内。
高手过招,机缘往往就在眨眼一瞬,廖振卡顷刻间抓住空隙,尖锐的镖头从乱麻般的残影中射出,直取江故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圆棍唰然立地,底部机括触发,伸出六只银爪,牢牢抓在冰面上。
江故以单手支撑,旋身绕棍,试图避开绳镖的攻击范围。但廖振卡操控绳镖的角度着实刁钻,仍是擦过他的鬓边,割到了缎带和几根发丝。
断开的黑色缎带和发丝随风飘落。
廖振卡摒弃凝神,为了看清那双眼,暂且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看见那身形穿梭时扫过冷漠脸庞的发尾,看见袍袖翻飞舞出的棍影,看见六只银爪扣起一块圆形的冰面,给湖心开了个洞。
就在此刻,江故两指夹住坠落的绳镖,向湖里投去。
长绳蜿蜒到湖水深处,数息后,他牵住绳子向后抡出一个半弧。
哗啦。
一条大鱼被钉住了身躯,随着绳镖甩上了天,圆月映衬着摇摆的鱼尾,在这个冬夜狠狠烙进廖振卡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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