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来了许多白净体面的新人,在冶炼窑外围推着小车运送矿石,一会儿喝点睡水,一会儿擦下汗,还把煽火用的扇子拿来给自己扇风,嘴里抱怨着“太热了,不是人干的活。”
曹肆诫想要找老师傅说话,不远处的卢家护卫便要来阻。
江故若无其事地甩开了圆棍。
护卫又默默退了回去。
曹肆诫给几位师傅递了擦汗布巾和茶水,问道:“赵师傅,吴师傅,歇会儿吧,怎么就剩你们了,其他师傅呢?”
赵师傅擦了擦脖颈上的汗道:“其他师傅?哼,你去问你那个舅舅啊。”
吴师傅端起茶碗喝了口,用手肘推了赵师傅一下:“老赵,做什么呢,又不是少主惹你的,就事论事,不要迁怒。”
赵师傅又哼了一声,没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吴师傅道:“少主,你也别怪老赵说话不好听,我们都连轴转了十来天了,累死累活的,难免有点脾气。”
“没事,你们先消消气。”曹肆诫问,“卢望均做了什么?”
“那位卢老爷说曹家倒台了,付不起那么多工钱,又说冶炼窑拢共就这么大,二十来个人干活绰绰有余,养那么多闲人做什么,就把其他师傅都开掉了。”吴师傅说。
“什么叫养闲人?”曹肆诫皱眉,“冶炼窑极耗体力,炉灶控温也离不得人,每日都要轮换着做工,区区二十来个人哪里够!”
“可不是么。”赵师傅这才肯搭理他,“如今我们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上回小李子添煤的时候睡着了,差点一头栽到炉灶里,你说这危不危险!”
“这样不行。”曹肆诫看向外侧那些新来的年轻人,“那边是新来的人吗?实在不行让他们来干活,你们替换着休息一下。”
“他们啊,他们可是卢家招来的金贵人,我们哪里使唤得动。”赵师傅道,“人家说了,又怕冷又怕热,只能帮着推推车,盘点一下矿场那边送来的矿石数目,顺道盯着我们干活,以防我们这些老家伙偷懒耍滑。”
“什么玩意,他们才是闲人吧!”
“哎,谁让人家有靠山呢。”吴师傅接过话茬,“听说那位是卢家管事的小舅子,那位是卢少爷贴身护卫的亲弟弟,还有什么人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惹不起的。”
曹肆诫肺都要气炸了:“这算什么狗屁靠山,分明是一群蠹虫!不行,这么下去冶炼窑要完蛋了,必须先把其他师傅招回来……”
江故泼冷水:“你怎么招,招的回来么?”
“我……”曹肆诫卡壳了,银钱账目都在卢望均手里,他们扼住了凛尘堡的咽喉。
***
“少主,我们知道你的难处,可再这么下去,我们也干不动了啊。”吴师傅不由叹息。
“干不动就别干了。”江故对他们说。
“你能不能别瞎搅合!”曹肆诫被他泼得透心凉,恼道,“军器监就要来验收了,这边全是烂摊子,你现在说丧气话,是想让所有人一起获罪杀头吗!”
“对啊。”
“江故你……”
“你知道这样会获罪杀头,卢望均就不知道了么?”江故对师傅们说,“卢家可不傻,不过是仗着你们这些凛尘堡的旧人忠诚老实,就想多压榨一些,这时候你们该做的,不是给他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罢工。”
“罢工?”赵师傅和吴师傅都愣住了,看了看曹肆诫道,“这不好吧……”
曹肆诫却是反应过来了:“对!不干了!你们都不干了,冶炼窑便要停摆,到时候急的就是卢望均了!”
江故颔首:“不出一日,他便会把干活的人都招回来了。”
几位师傅豁然开朗,当即就要撂挑子走人。
曹肆诫道:“等一下,赵师傅,你刚刚说,矿场还有矿石运过来?”
赵师傅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嗯,是啊。”
“怎么这时候还在开矿?”第一批军备需要的矿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好了,收在了冶炼窑的库房里,按理说矿场那边应当停工准备过年了,怎么会还有矿石往这儿运。
“是因为卢老爷给铸造坊那边也换了许多新工匠,那边造出来的新货不行,跟先前堡主督造的那批不能比,浪费了好些精铁,所以矿场那边又在开挖了。要不是因为这事,我们这儿也不至于供不上。”吴师傅解释。
曹肆诫咬牙:“我知道了。”
看来凛尘堡是四面楚歌了。
赵师傅建议:“要不都罢工吧,让矿场和铸造坊也罢工,我看姓卢的怎么办!”
“不行。”江故和曹肆诫异口同声。
江故见他心里有数,便让他继续说。
曹肆诫道:“矿场和铸造坊跟这里不一样,矿场很容易找到苦力来做,铸造坊已经被卢望均安插了足够的工匠,他们罢工构不成威胁。”
江故补充说:“还有,说是罢工,后续大家还是会回来的,所以不要把事情做绝,锅炉还是要派人看守,不要出岔子,否则吃苦的还是大家。”
几位师傅频频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卢家护卫和那些“有靠山”的年轻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肆诫和江故教唆老师傅们罢工,眨眼间,冶炼窑就停摆了。
一个年轻人叫嚣道:“你们干什么!信不信我告诉卢少爷,让他给你们每人赏几鞭!”
他指着曹肆诫说:“这小子的话你们也听,当他还是凛尘堡少主呢?以后你们都要在我们卢家手底下讨生活,搞清楚谁是自己的主子!哎!哎!”
不等大家暴怒,就见这人被一根短棍挑进腰带,高高抬起。
江故纵身跃至房梁,按下短棍上的机括,咔嗒两声之后,使之伸长两截,刚好把这人拎在了锅炉上方。
下头是火红的铁水冒泡流动,上头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年轻人吓得痛哭:“啊啊啊!大侠饶命!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说了!”
受够了怨气的师傅们终于出了口恶气:“活该!”
懒得听这种人忏悔,江故甩出一颗石子钉在横梁,然后把他吊在了石子上,就这么晃荡着。
江故一跃而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说了句:“挂炉烤鸭。”
曹肆诫:“……”
***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矿场和铸造坊。
天寒地冻,矿工们一个个冻得直打摆子,手指也生了冻疮,破溃流脓,本该在家喜乐融融等待过年的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只剩下麻木。
两位开矿大师傅见到曹肆诫,躲避了他的目光。
他们两人因为卢望均开出的高价工钱留了下来,等于另觅了新主,自觉无颜面对曾经的少主。曹肆诫不怪他们,只让他们安心干活。
另外两位开矿大师傅,因为当面反对卢家冒进危险的开矿方式,被卢望均毫不留情地开掉了,留下来的那两位大师傅的工钱,正是从这两位大师傅身上盘剥下来的。
铸造坊的工匠也被撤换了大半,剩下的面孔,曹肆诫都没几个认识的了。他们对曹肆诫也颇为冷淡,仿佛不认识,或是看不上。
原先的四位工匠大师傅,有三位被开掉了,剩下的一位选择跟着卢家,但同行相忌,卢望均聘来的工匠不肯给他好脸色,以至于他这样一个手艺顶好的大师傅,只能给别的小工匠打下手,处理一些边角料。
可他不能不干。
他家中老人重病,又有三个幼子嗷嗷待哺,宁可不要尊严,不能断了钱粮。
目睹了这些,曹肆诫既怒且恨。
怒的是卢家苛待佣工,拿凛尘堡的声誉当儿戏,恨的是自己孱弱无力,对抗不了这般蛮横无耻的欺凌。
他问江故:“我该怎么做?”
江故挥了挥手里的兵器:“这刀不错,是哪位大师傅的手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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