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瑱的回答没有要与不要:“谢漆哥哥……你莫要跟我开玩笑。”
谢漆伸出一根手指停在他心口处,轻轻柔柔的语调:“你心中即便有千千万万份爱意,也还是寡苍生,薄亲属,最爱的便是自己,还装什么呢。”
高瑱低头看着停在他心口的指尖,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谢漆的表情重归于冷漠,抱拳利落一礼:“各执一词多说无益,倒也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昨日已死,我刚新生,告辞。”
谢漆即将要掠过他身边,高瑱突然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手腕:“谢漆哥哥!”
这一声喊得大了点,大约是他虚伪地克己复礼这么久之后的一次小小人前爆发,谢漆一下子惊住了。
不为高瑱,为的是——他看到站在宫道尽头拐角处的高骊。
高骊半个身体隐没着,冰蓝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像从冰窖里刚出炉的新鲜木头人。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眼下心中在想些什么?
谢漆当即反手挣脱高瑱的痴缠,快步向那尽头跑去,高骊看见他跑来,眼里出现了波澜,然后……扭头就跑了。
谢漆都被噎住了。
当下直接把高瑱等人抛之脑后,赶紧冲上前去追赶,拐角过后先看到了扶着宫墙气喘吁吁、嘀嘀咕咕的薛成玉,而高骊仗着腿长步子大,竟然跑出眼前的宫道,看不见影子了。
谢漆更加凝噎,赶紧上前去先抓住起居郎追问:“薛大人,你方才跟着陛下在这里待了多久?”
薛成玉夹着小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知:“挺、挺久的谢大人!陛下刚从御书房里出来就去找你,找不到你就到处问,我等答不上来还被他凶视,结果最后是陛下的海东青飞上天空,他才跟到这里来的……”
谢漆顶不住了:“说重点!他在这里待多久了!”
薛成玉还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大约一炷香是有的。”
那基本是把他和高瑱的拉扯都看到了,他一个习武之人耳力也好,大概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差不离多少。
那既然如此,高骊理应也能听得出他的意思,又为什么要跑呢?
谢漆松开这弱不禁风的起居郎,走之前揶揄了他一句:“薛大人,平时还是多多锻炼身体为好。”
高骊能通过他的海东青小黑来找他的行踪,他也有。
谢漆边走边对着天空吹了一声哨音,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大宛矫健的身影出现。
他便跟着大宛的身影走,结果刚走出两条宫道,便看到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只海东青,那该死的壮硕肥鹰扑住大宛,轻而易举地压着它一顿翻滚,最后两只大爪子掐着大宛得意洋洋地飞远了。
大宛留下了两道破音的鹰叫。
没伤到,就是在愤怒地骂海东青。
徒留谢漆站在地面目瞪口呆:“……”
*
戌时二刻,高骊一个人坐在宫城西南边的望角楼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隐约听见了望角楼外呼啸的荒凉风雪声,心中忽然感觉到久违的安定感。
入冬了,北境荒原上的风雪声比这要狂上许多倍,他小时候有许多次躲在山洞里挨饿躲风的回忆,那些张牙舞爪的风雪声穿过厚厚的山壁,从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刮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把北境和长洛比拟为人的形象的话,北境便是敞着胸膛的粗壮熊人,长洛便是温香软玉的闺阁少女。
难得能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听见令人怀念的风雪声。
高骊颓然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靠着大柱环顾,看到一座中空的,嶙峋的高楼。
望角楼靠南的那一片墙已经被工部全部修整完毕了,完全看不出当初他带军进入宫城时的大洞。
这里是他的“发家致富”之地,他牵着马穿过那个洞门时,那夜谢漆就跪在角楼的内侧,偷偷地抬起眼皮看过他一眼,他便接住了那炽亮的眼神。
那时他心中划过个奇妙的念头,觉得那美人看自己就像……像看着一个救世主。
他是么。
他配么。
高骊脑子里一片混沌,有些疲惫地抱住屈起的一条腿,下巴戳在膝盖上,怔怔地看着望角楼里的黑暗出神。
现在他承认谢漆昨夜说的,那些烟草会在不知不觉改变他的心智的话了。
因为换在四个月前,他绝对不会像这样多愁善感,敏感又自卑。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黑暗中什么也没有,他再怎么冥想也无法凭空想出一些御寒抵饥的东西,没过多久,便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一声抗议。
高骊原本是想要无视的,反正挨饿的日子多了去了,只不过是在进入长洛后没有挨过而已,现在再忆苦思甜一下,也没什么难的。
结果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清幽的烤肉味儿,他鼻尖刚嗅到,肚子也就接收到这个信号,大声咕噜噜叫着赶快投喂。
高骊耳朵在黑暗里红透了,他按住自己的肚子骂道:“没出息!”
望角楼外风雪声更甚,头顶更有一道降落的潇潇之声,高骊坐得久了,腿都坐得有些麻,一时之间没能立刻跳起来跑开,就感觉到一个身影跳在了自己面前。
心脏在黑暗里扑通扑通狂跳,他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先放在了自己发顶上,轻轻摩梭着滑过他侧脸,这样一路蜿蜒下去,最后贴在他肚皮上。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时,眼前人也嘶哑地开了口:“让我一顿好找。”
高骊不知怎的眼眶里涌出些热意来,僵硬的手不知如何安放,想抱他,又想推开他的手逃之夭夭。
“闭上眼睛。”
他一听见这话便下意识地乖乖闭上眼,而后便感觉到身前亮起了一束光。突兀在黑暗中见光,眼睛总是难免刺痛的,像此刻他便受不了,泪珠挤出了眼角。
微冷的霜雪欺过来,唇上覆来了柔软的触感。
高骊浑身血液逆流,被冻冷的双腿顿时感觉充满了热度,慌里慌张地抬起手要去抱住眼前人,手掌便被啪嗒一声打开了。
“睁开眼睛,先吃饭吧。”
他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欺霜赛雪的人,他手中拎着一盏小小的灯,还是夜明珠做成的,奢靡又脆弱地灼灼照亮了周遭。
谢漆一手执着这样一盏与他相得益彰的灯,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塞给他。
高骊在肚子的投敌声里讷讷接住了油纸,还是热乎乎的,打开一看,看到是一个肉夹馍。
“你、你吃过了吗?”
“嗯。三刻钟前便用过了。”
“好哦……”
谢漆先站着看他揭开油纸吃起来,这才提着灯盘膝坐下,认认真真审视他的举止,想在他身上找一找异样处。
最后感觉没什么奇怪的,又或许是刚才已经短暂抽过疯了,现在已经恢复正常。
他把灯放在两人中间,轻轻地搓着冰冷的双手,温和道:“皇帝陛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往严重了说,是在离家出走?我向御前的宫人们承诺一定把你找回去,他们才没有惊慌失措地去找禁卫军满城搜索。”
高骊一顿,一手拿着肉夹馍咔嚓咔嚓地咬,一手伸过去盖住他两只交叉的小手,握住了摇晃起来。
像猛兽在撒娇。
谢漆合拢双手贴着他的体温,心中感慨,这人的手可真是够大的,也够热腾的,这样冷的天,独坐在这空无一物的角楼里,体温还是这样的滚烫。
他等着高骊吃完东西,两只手也被捂得差不多回暖了,便两手扣住他一只,左右各握住他两根三根指头,轻轻地泄着愤拉扯:“今天可有觉得自己脾性与之前不太一样?可有把我抄给你的道德经翻看?”
高骊抽了抽鼻子,低沉的声音传荡在角楼里,直接背诵出了他抄给他的四页内容。
这便是明晃晃地告诉谢漆,今天也有过念头不浅、时间不短的暴力冲动。
谢漆抿着唇,裹住他的手,打断了他顺畅的背诵:“傍晚在宫道上看见了我与太子的交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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