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从前到现在都过分低估自己,以为恪守君臣之分便能不逾越,想得十分理想。
事实是他能清心寡欲,高骊只能靠忍。
谢漆懵了一会便回过神来,试图推开眼前人,但身体的本能经验提醒他最好不动如山。
他的脊背绷得像块搓衣板,语气严肃到上翘:“那么陛下喜欢小孩吗?”
高骊楞了一下,看出了他的意思,偏要问一句:“小大人真要为我生一个?”
说完假装说错,又低眉顺眼地道歉。
谢漆有话难言,思及之前在烟毒发作里骤然想起的一个多月记忆,知道那时的自己有一阵子让高骊干得满床逃,真要能生,这会岂不是能小儿满百日了。
记不起情感基础,只记起纵狂云雨,对此刻的谢漆来说就像看空中楼阁,十分别扭的悬浮。
他拎得很清很硬:“卑职的意思是,陛下假以时日或可择同宗之内的子嗣收为继子,充为继承人。”
“哦……唐维去年也说过。”高骊摁回心里乱窜的火,垂着睫毛缱绻地注视他,不想别的了,想柔柔和和地亲上一通,“谢小大人,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可我不想这么干。你这么提议,总不能是让我来日把高瑱和阿勒巴儿的孩子收了过来吧。”
这什么地狱提议?谢漆连忙摇头:“您为什么不想呢?”
“大棋子套着小棋子,可千万别了。”高骊看着他的唇珠,就当是隔空亲了一口。
“高家中人,在所难免的。”谢漆低声,“卑职以为您不在意,或是习以为常了。”
高骊摇摇头,抬手想摸摸他的发顶,谢漆躲猫猫一样躲开了。
高骊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低沉沉的笑声藏在胸腔里,像是闷雷一样,靠得太近,把谢漆的耳膜震得嗡嗡的,耳根迅速泛红了。
“不一样的,小大人。”高骊怕把他惹急了走人,索性半跪下来,撑着桌案的两手握着谢漆的衣角,以谦卑的姿态仰头看他,“坐在皇位上当皇帝,必须会被职责束缚,那是必然,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但是棋子是棋子,没有选择的余地,放在位置上当皮影戏耍的,我先前一直是,甚至包括在北境的十几年。对此我可在意了,不想再被当猴耍啦。”
谢漆垂首,怔怔地看着他仰起来的英俊面容,看他尊卑颠倒地半跪,听他用低沉的嗓音,撒娇似的语调,说些肃穆质朴的话。
他好像要被那双深邃的冰蓝眼眸摄进一片冰川中。
高骊松开他的衣角,两手拟着兽爪在他跟前一张一合,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谢漆却莫名理解了。
他低着头愣愣地看他,试着说他想表达的意思:“不当被耍的猴,要当就当大狮子?”
高骊笑了,点点头,半跪着比划手势。
谢漆又看明白了:“不想有继子,谁都不想?”
高骊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继续无声地比划着,谢漆沉浸在他乱七八糟的手语里,无声地明白了他想说的许多意思,也明白了高骊为什么能准确无误地读出他的微表情。
因他中毒的那一个月,他也是这样瞎比划着,流露出一副热切真挚的神情。
*
谢漆没有在天泽宫过夜,赶在深夜前离开了宫城,回到霜刃阁时天刚亮,方师父在深堂前的空地望天,等方贝贝传信鹰过来报平安。
谢漆上前在深堂的台阶上坐下,揉揉后颈望天呼气:“阁老,有酒吗?”
“空腹饮酒饮茶都是伤身。”方师父笑哈哈地到台阶前和谢漆聊天,“阁主维系着一阁的安危,千万保重身体。”
谢漆右手抓住了左手上的列缺穴,吐息绵长:“我烟瘾犯了,这一回来势汹汹,还是给我点外物为好。”
心志不够坚定时,心魂里的七情六欲到处翻涌肆虐,很容易便勾出了剧烈的烟瘾,谢漆在天泽宫就犯瘾了。
方师父听此仰头吹了一串起伏的哨声,不一会,一只**抓着两个青色的果子飞来,准确地把果子丢到了谢漆头上。
谢漆被砸得脖子一缩,接过暗器一看是果子,哭笑不得拿起来轻嗅,擦干净后便放进嘴里生啃,酸得一张漂亮的脸皱成一团。
“这外物够劲道吧?”方师父哈哈大笑着去倒了杯热水来,谢漆一接过就饮尽,殷红的舌尖都探出来了。
他呛得直咳:“太……够……了……”
缓了半天,日出洒满了深堂的门前,谢漆眉眼被阳光拢进了怀抱,被抱成了金灿灿的。
他垂着睫毛看日出,想到高骊冰蓝蓝的深邃眸子,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么美好的仲春日出,要是往后都能一起看就好了。
忽然空中传来振翅声,方师父活泛了起来,那苍鹰收翅滑翔到了谢漆肩头,送来了方贝贝半路捎来的信。
邺州距离长洛有八百里之远,高沅的队伍一天没走完,晚上在半道的驿站歇脚,方贝贝赶紧送了信来报平安,字里行间充斥着头一遭见偌大天地的兴奋。
谢漆看完递给方师父,继续啃青果子,这回脸上神情没有太多的波动。
方师父看完乐呵了许多,摇头啧啧:“这小子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希望邺州能比长洛清净点吧。”
“虽然有限,许开仁一个人也能掀起风浪,如果他循规蹈矩,邺州这一年肯定比长洛宁静。反之则不然。”谢漆把果子啃得剩下一个核,唇齿被酸麻了,连带吐字有些凝滞,“长洛今年……一切都不好说。”
谢漆拿起第二个青果子,打量了一圈实在不想下口了,拿着先进深堂去当警戒。
方师父跟着进深堂:“许开仁需要忌惮吗?”
“世家会忌惮,我们不需要,寒门是我们的敌之敌,勉强算是殊途同归,隔门之友吧。”谢漆咳了咳,进了深堂就去拿手炉,拢在掌心里暖手,“我有种感觉,今年下来,北境的防线将经由陛下的军队推新法,而东境有许开仁,或许也会有好的变故。”
方师父耸耸肩,说起了别的事:“阁主,现在阁里能用的小青年小少年不多了,还有一批萝卜头等着长大,是不是该找一些新的小孩进来预备养着了?”
谢漆正色:“买卖是犯律法的。”
方师父:“……”
方师父:“那什么,你也是这么进的阁里哦,剩下的人也是你师父之前挑挑拣拣选出来的哦。”
“我知道,您也是,我师父也是,所有影奴踏进来时就都是孤儿。”谢漆从桌案的暗格机关里扣出一枚千枯花形状的火红令牌,这是他继任之后第二次取出来,第一次是杨无帆当着众阁老的面传给他。
关于霜刃阁买弃童挑选进来培养的旧则,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断绝掉,一个武学佳地,要想延续下去有的是其他办法,他厌恶封闭式洗脑的训导样式。
那根本不是在养人,是在养狗,养忠心耿耿的狗。
方师父见到令牌,身体下意识便想跪,那是根植的服从,谢漆单手扶起了。
“以后都不准践行这个传统。”
谢漆举起那枚令牌,即便眼下失忆,只要谈起幼童被卖被挑进霜刃阁的事情,胸膛中仍然有一股不住冲撞的邪火,像是魂魄在提醒他最初被生母弃掉时的痛彻心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向高骊提议时的卑劣,他仿佛就是在提议高骊去“买”一个孩子。
真好,幸好高骊拒绝了。
“从我本代开始!”
第128章 二更
西北防线和东境邺州,无独有偶地都开始了为期一年的试推新法。
西北多悍匪,北境军提刀说话,东境多宗族,许开仁提笔说话。
邺州距离长洛有八百里之远,虽然远,但邺州是东州之上最繁华的大都城,虽然比不得长洛钟灵毓秀,但也是相当富庶的外州了,足以辐射周边百里之内的小城大村。
因高沅身弱肉贵,队伍慢悠悠地走了近五天才到达目的地,有些漫长的旅途把众人的期待拉得更加高,吊足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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