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报最后总结更是不容乐观,是驻守过多年北境的主将斟酌后的口吻:“单兵作战,云不及狄,排兵布阵,云远胜狄。云乃师雄之族,此战恐旷日持久,诸君自警。”
众臣听罢,交相窃窃私语,谢漆在唐维的旧部当中,都是北境一派,交谈的都是如何保证后续军需补给。
但没过一会,对面便有户部的世家官吏向吴攸提议:“宰相大人,依您之见,我等两国可有议和的可能?”
此言一出,北境一派有半数人黑了脸。
吴攸神色不变:“大军压境,未分胜负,为何开战便需要以议和为后路?”
那官吏就着现今的国库情况一一历数一旦拉锯战的恶果,条理清晰地把干瘪的国库抖了干净,最后总结:“自古穷兵黩武,必劳民伤财,此战若超过一年,即便后续我晋大胜,也必将大伤根本,纵有太平,却无昌盛。”
“议和的恶果便是来日的灭国!”有寒门一派的官吏坐不住起来争论,“云国对我族虎视眈眈早非一朝一夕,前有七月七之变,后有刑场云仲微妙之死,此次不战再退避,焉知云国人就会停下觊觎的狼子野心?先帝在位时,晋国三十年倒行逆施,给了云国厉兵秣马的时间,议和是又给他们韬光养晦的春秋!”
一有怒气起,两方便吵起来了。
“一旦国土无米,军备没钱,还打什么仗?尔等在这妄议,什么灭国,真是信口开河!”
“开战如开弓,一旦回头,此箭对准的就是我们自己了,你们安逸久了,便成了坐井观天!”
谢漆侧着耳朵听了好一会,两方的争论终在吴攸的怒喝下平息。
吴攸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他身上:“谢大人,是打持久战,还是趁早议和,你怎么看?”
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谢漆身上,尤其是梁奇烽,每见他眼神都恨不得把他剐了私的。
“打。”谢漆平心静气地回答,“打到云国服气、投降为止。”
吴攸制止了杂声,也心平气和地开口:“若是我方后续无力提供补给,那还怎么打?”
谢漆心中冷笑,户部的人拿空荡荡的国库说事,只字不提他们世家满当散溢的私库,无非怕战事一长会动到他们的利益。
“打进云国腹地。”谢漆当场夸大高骊和北境军的战力,语气森森,“以杀止杀,以夺代补。宰相觉得呢?”
御书房莫名静寂了好一会,炉中火星溅得筚拨作响,却还是让人觉得冷。
吴攸还是神色不改的镇定:“我觉得未尝没有可行之处。”
“方才那位户部侍郎有言,若战事超过一年则不堪重负。”谢漆看向最早提议和的官员,“言下之意是不是一年之内的军粮军需,户部还是能供得起的?”
那官员涨红了脸,耍赖不成,起身指着谢漆谩骂起来:“一国政务,岂能由你置喙?区区霜刃阁,乞得陛下床帏之纱,安敢在内阁大放厥词——”
谢漆屈指对准桌上茶杯一弹,内力将茶杯震成两半,一半还在原处,另一半飞去撞了那官员的乌纱帽,骤然把人家的官帽撞在地上,裹了锵然碎裂的一堆碎瓷,碎瓷周遭的几个人唬得失态地乱叫。
“不好意思,谢某区区霜刃阁武士,习武十六年,一时激动难耐收不住手。”谢漆举起右手,手背苍白薄细,任谁第一眼见了这只手都易错认是无力的风流手,而非提刀掌。“常言君子动口不动手,谢某非君子,动手动惯了,大人见谅。”
户部的官吏脸色由红转青白,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谢漆垂下的手放在剩下的半边茶杯前,便白着脸继续坐下。
吴攸借机调和两边的剑拔弩张,闭口不提议和,风轻云淡地规划着前期的战事筹备。
期间谢漆不经意与他目光交接过几回,各自心怀鬼胎,却又都心照不宣地暂时言和。
在与云国交战这一事上,他们在绝对战线上。
议和?
议他爷爷的和。
*
七天后,十一月十二日,谢如月在谢漆幕后的辅助下威胁韩志禺,只差临门一脚就要成功时,边境传来了第二封重大战报——
十一子夜,帝率军突发夜袭,潜入云军阵地,杀敌过千。
两军对峙僵局一夜打破,破晓之时,两方破军炮齐鸣轰炸。
开弓彻底没有回头箭。
两军第一战勉强算晋军微胜,战报传到内阁时,议和派稍平息,拥战派声浪更甚。
谢漆却很难乐观,他收到的消息比旁人快一步,知道些更细化的情况。
他收到了前线影奴的信,在一众血肉横飞的悚然战场描述里,对一句话胆战心惊:“帝违唐军师计划,擅自发夜袭,以一敌百,伤而犹杀——”
“触目惊心。”
第145章
“陛下,你只管去踏平外贼,不要担心有后顾之忧,内贼有我们料理。河山你替万万晋国人守,我们在这里为你守城郭。”
“举国万民瞻仰你,百年世族虎狼欺害你,万民要将你捧上去,百虎要将你拉下来——这条路身不由己,陛下,这一路若有万般艰难,我拼死也想替你分担五千。”
“请你务必、务必战无不胜,平安凯旋。”
“我必平安归来。”
“我必将带着你们等待已久的昌平回来。”
高骊猛然从三十里相送的梦境里醒来,浑身肌肉酸痛,谢漆微颤的尾音像开弓射出的箭矢扎在他脑海中,尾羽还在嗡嗡作响,震得心湖如投石,涟漪似菡萏。
他还沉浸在涤荡心魂的清润声音里,耳边就忽然被一连粗哑的大骂震回魂来。
高骊扭过头去,便看到袁鸿、张辽等人灰头土脸在他床前齐聚,张着嘴用北境话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高骊:……发生了神磨?
听了半晌夹带混来蛋去的大骂,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情况,却又无法给个解释。
总不能说是每月有一个双重日,昨晚带兵不要命地突袭不是自己,是另一个烟毒腌入了味的自己跋涉而来,一见正是战场便喜出望外地大开杀戒,发癫地舍生忘死。
高骊在关心则乱的骂声里勉强爬起来,察看身上的伤势,还算幸运,筋骨肌肉都很是酸痛,但受的都是小伤。
大手摸摸脸,更幸运了,没破相。
适时唐维从帐外进来,高骊忙挥开两个狼嚎不断的友人,问起唐维外界的局势。
唐维不愧是军师,沉稳得面不改色,竖起根食指让他噤声稍等。
高骊不解:“等什么?”
静寂五秒后,一阵巨人猛撼大地似的轰炸声隆隆传来,震得高骊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围在床前的三人也都抱了头,张辽还脸部扭曲地嗷嗷。
待一轮破军炮的轰炸结束,摆在眼前的事实只有一个,即两军架炮对峙的情势变成了暴力的狂轰滥炸。
高骊在轰炸完的余震里起身出去,虽然心里有预设,但一出营帐,他还是被远处的场景震住。
云军与晋军之间的对峙距离被拉长了,因云国人占据的晋城堡垒遭到了一天轰炸,如今已崩塌了大半,云军退进都城腹地,晋军拔营倒退,双方都在逃出对方的破军炮射程。
眼下,倒映在高骊眼里的是两军之间被炸出的近百丈壕沟。
坑坑洼洼的大地上,硝烟如天降异象的灰雾,那堵昨日还高耸的古朴晋城墙,眼下只剩残垣断壁。
它突兀得像世人背后突出血肉的脊骨。
唐维紧随着高骊,声音也浸透了硝烟味:“陛下,您都看到了,局势便是如此。”
关于昨夜高骊擅作主张的夜袭他不问缘由,因为已然失去了寻根问底的意义,他现在关注夜袭后带来的结果。
高骊低声先问他伤亡,唐维道:“我军反应快,昨夜撤得迅速,营帐的士兵多伤少亡,但和你一起潜去云军阵营里夜袭的三百士兵,回来的只有三十七人。至于云军的死伤,让罗阁老来同陛下讲吧。”
罗阁老便是罗海的师父,谢漆派出的影奴刺客之首,一直隐没在高骊周围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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