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攸负手到第五声仲父,攥紧的拳头终究松开,抬手比了个手势。
张忘一动不动地等了两炷香时间,等到了眼睛上蒙着纱布,被带到眼前的梅念儿。
一千多个日夜过去后,她终于回到了广袤的日月下。
日月灿烂,她还不能直视,否则伤及双眼。张忘看着她,也像是看到了直视则刺伤瞳仁的日月。
*
初五的破晓,谢漆在霜刃阁一夜失眠,天亮时他听到了深堂外传来的通报声。
他放下绢布,揉着后颈走出去,看到了奔逃一夜而来的两个人。
谢漆没想到她们来得这么快,快得几乎让人生疑。他快步走下台阶朝她们而去,忽然看到她们身后走过的地方残存着滴落的血迹。
张忘背着蒙眼的梅念儿朝谢漆低头,一低头便有些站不稳,一旁的影奴伸手搀扶,触碰到她手肘,在那漆黑的夜行衣上沾来了斑驳的血迹。
谢漆看得心惊,放弃了问话:“带她们去药寮。”
张忘惨白着脸,眼神倒是清亮,朝他低声道过谢,转身摇摇晃晃地背着人走了。
等她们走远了,谢漆身边的小影奴朝他小声说话:“阁主,方大人背着许先生回来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光景。”
谢漆望着远去的虚影摇头:“不,差得多了。”
和开贝不同。
当真是不幸。
第202章 二更
张忘和梅念儿各自身体不好,在霜刃阁疗伤的四天里,谢漆在深堂里没日没夜地翻看档案,不时召来青坤。
杨无帆在任时,趁着当年韩宋云狄门的契机,和护国寺一起合力分了吴家给的万亩良田。彼时吴攸想令寺中的老国师在天命仪式上钦定高骊,为了师出有名,扶持独立于其他世家的工具皇帝。
万亩田,杨无帆收了一半,划地在举行春猎的白涌山背面,那里虽然不够富饶,但足够隐蔽,谢漆当初正是在春猎上被杨无帆带走,藏于那里避开高骊的搜查。
那片山地被杨无帆开拓成了霜刃阁的私产,直到现在,依然为霜刃阁的周转提供了需用。
谢漆刚接手霜刃阁时,只觉这项私产是能解燃眉之急的好事,至于霜刃阁和护国寺私下有什么关系并未深想。
现在再行挖掘,一者是谢漆为了以备不测,想在那白涌山背面设下一个仅次于本部的第二据点。
这事他在去年就有着手,当时因许开仁的到来,吴家暗卫也探到了本部位置,张忘更是亲口警戒过他,道吴攸已知霜刃阁所在。
那时还是战时,晋国军备跟不上,霜刃阁能分担枢机院的破军炮研制压力,但现在战事结束了。能研制破军炮的第二基地霜刃阁,若是不并入国户掌管,就成了近乎危险的朝外势力。
阁里最重要的记录档案、器械图纸,已经复拓出备份送进了第二据点。
谢漆私心对这古老的霜刃阁又爱又怕,他舍不得这延续了数百年的山腹机关城,却也厌恶经由它流出的汩汩血河、湮没的白骨断刀。它是众影奴的血泪地,也是唯一的家乡。
如果时间够充裕的话,也许他能穷尽一生改变它。
但他不确定它还有没有足够的命数。
现在再深究霜刃阁和护国寺,还源于谢漆在绢布上破译出的第九句内容,方师父声称霜刃阁与护国寺犹如一镜两面,影奴的存在初衷不在拱卫世家,而在守卫南寺。
谢漆破译的更多,探究的更深,就越感觉到护国寺非去不可。
这一次回来,他还戴回了封存在深堂的生母遗物,将那特殊的黑石吊坠戴回了脖颈上。先前戴着它并无什么感觉,但经过摘下后的数月解放,现在重新戴上它,黑石坠在锁骨上的重量和触感有了更深重的冷意。
戴着它,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
李无棠手中出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吊坠,谢漆戴着它,也算是在时刻的窒息里提醒自己,调查睿王一派的过去,也是在彻查自己的身世。
他翻看着青坤搜查出的谢红泪姐弟档案,谢青川亦是娼妓所出,幼年时被年长他七岁的谢红泪收养,不管怎么对照,他都不太可能是高沅之前在月湾城所说的睿王之子。
众多疑点和谜团都汇聚在了睿王这个人物身上,谢漆想找出有关这个悲情惨死的先驱者记录,可惜当年焚书杀人,留下的寥寥无几。
睿王与梁奇烽、梁太妃的梁氏有关联;与二十几年不回长洛的大长公主高幼岚可能有嫌隙;谢红泪可能是他的孤女高钏儿;他是李无棠追随的改制派首脑、是玄坤的主子,他甚至还承载了云皇的执念。
活像是一个死了犹生的漩涡。
谢漆还认真思考过,依照方师父说的第三句话,幽帝高子固是重生之人,假如存在另一个并行的晋国,在那里很可能是睿王登基——改制先驱掌权下的晋国,也许会是一个比现在强大数倍的晋国吧?
谢漆估量着身体和现况,打算初九夜易容回长洛城,进一趟护国寺。
*
初九这天早晨,梅念儿在医师们的小心治疗下,摘下了掩住眼睛的纱布。
医师们私下来向谢漆汇报她们的身体状况,张忘武人出身,虽然历经多番重伤,但还不算太糟糕。
但梅念儿寿数不多了。
即便用尽灵药、尽力精养,她的寿命最多也只剩下两年。
谢漆听到这时,先是问:“有告知张忘吗?”
医师们摇头:“属下没有向玄忘明说,只道太子妃在好转。”
谢漆点头。
他踩着晨阳的影,独自去见梅念儿。
到药寮时,谢漆看到梅念儿素面淡衣,从容地坐在院落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她沐浴着初冬的日光,许是因为在关在地下太久,皮肤呈现一种看起来就命不久矣的透白。
谢漆缓步上前去,在药寮门口出声,恭恭敬敬地行礼:“卑职谢漆,见过太子妃。”
梅念儿睁开眼睛,细弱的手撑着扶手缓站起,谢漆来到她三尺半前垂立,她才堪堪站稳,笑道:“谢大人不必多礼,你是我和小忘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谢漆垂眼看地面,竖着耳朵,只觉她的声线谈不上天籁,但声调咬字、节奏韵律都自然得恰到好处,好似在听浅唱低吟的安魂诀。
“您言重了。”谢漆顿了顿,“是我们无能,才未能尽早将您和皇女救出樊笼。”
“何故引咎,霜刃阁在世家中夹缝求生,本是自顾不暇。”梅念儿笑叹,“不能全己,何周他人?”
谢漆不由自主地掀起眼皮,想看一眼说出这话的人的神情。
梅念儿正撑着藤椅的扶手站着,眼睛望着庭院里的野草,温和得看不出任何作伪的迹象。
“您担心小皇女么?”谢漆直截了当地轻声切入,“她在吴家手中,而我们对吴家仍难以下手。”
扳倒世家之事,梁氏内外皆忧,劣迹众多,不愁无从下手。但吴家却不同,论迹追踪,霜刃阁至今很难找到足以令吴家崩塌的罪行,而吴攸本人的弱点又太少。
如何在将来削灭吴家,一直是困扰北境一派的难题。
不灭吴又是不可能的,若是不灭,世族就只是完成了内部的权柄重组而已,世权依然凌驾中央。
谢漆想向梅念儿请教来日怎么灭吴,也是想请她作为先东宫旧部的首脑,与他们同心戮力。
“自是担心的。”梅念儿笑笑,“但是,想要拔除世家,吴攸仍然得靠后于梁家。谢大人,不知你们准备何时册立小九为储呢?”
谢漆预估最快是来年的正月。今年剩下的两个冬月,梁家需得从东境的变乱中抽出正影,削除一切不利的痕迹,用光正的表象粉墨登场。而且以梁奇烽的作为,高沅的易储大典当隆重得传扬晋国四方,大典筹备同样需要不短的时间。
谢漆又注意到她指称的特殊:“您说拔除世家,后说梁家,前面却只道吴攸,在您看来,吴家除了吴攸,其他的都不算在世族当中吗?”
梅念儿深色的瞳孔朝他转过来,温声反问起了其他的事:“我听闻,陛下将云国的前太子作为俘虏,不日将一起带回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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