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之书(106)
冬蓟原本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现在他终于微微抬起头,隔着暗淡的烛光,看着桌子斜对面的阿尔丁。
他的眼睛和鼻子都有点发酸。如果不是错觉的话,阿尔丁好像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他望向阿尔丁:“我确实有些事想问您,但我怕即使问了也没用,您不会回答的。”
“你先说说看。”
于是冬蓟问:“当初有一队精灵营救队想去仓库救奴隶。营救队后来怎么样了?”
阿尔丁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暗吃惊。
他本以为冬蓟要问佣兵的事,但冬蓟竟然问起了那么久之前的营救队。
“你怎么又想起这个了?”阿尔丁说,“那件事解决完之后,我们不是已经聊过了吗?”
冬蓟说:“自从知道了那些佣兵‘毒发身亡’的消息,我就又想起了精灵营救队。我记得您说过,精灵营救队租到了一艘船,是没有龙骨标号的无名渔船……阿尔丁大人,其实从前我根本没想这么多,直到前些天我才意识到……龙骨标号又不是船帆上的图案,如果精灵直接返航了,那您怎么能直接看见它?除非把那艘船开进船坞里仔细检查……”
阿尔丁说:“这件事当然有人能做到,但不是我本人。负责与精灵谈判的也不是我。”
“当然,我相信这一点。您应该不需要亲自动手……就像对那些佣兵一样。”冬蓟的声音抖了一下,“所以营救队到底怎么样了?他们是返航了,还是已经死了?”
阿尔丁沉声道:“我不会杀没有必要杀的人。我是商人,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疯子。”
冬蓟问:“那……他们算是有必要杀的,还是没必要杀的?您不能直接回答我吗?”
“营救队的事有个很平和的收尾,码头也好,南渔港也好,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也没有任何海岛精灵死在这里。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他们没有死在码头,没有死在南渔港,也没死在海港城的任何地方……对吧?那他们是死在远海了吗?还是死在海底下?”
冬蓟问这句话的时候,阿尔丁正喝下一口淡酒。冬蓟话音一落,他把杯子重重放回桌面上。
金属杯底与木桌撞出清脆的响声,把冬蓟吓得抖了一下。
阿尔丁第一次用不耐烦的语气对待冬蓟,而冬蓟也是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地对阿尔丁说话。
阿尔丁沉默片刻,缓和了一下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倒也还算和气:“冬蓟,你和我说这些,应该不是只想探讨已经发生过的旧事吧?”
冬蓟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需要阿尔丁回答了。
阿尔丁站起来,走到冬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拉起冬蓟的双手,拢在自己手心里。就像从前一样。
他问:“我看得出来,你不只是想谈过去,你还有别的想法。说出来吧,你有什么建议,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说了会有用吗?”冬蓟有些虚弱地看着他。
“虽然你个性柔软,但其实你是个很理性的人。你不会提不切实际的要求。只要你的建议合理,我当然会考虑。”
冬蓟点点头:“好。那我就直说了。我想离开这里。”
阿尔丁轻轻抚摸着半精灵的双手,用安抚的语气说:“我明白。但之前我们不是沟通过了吗,要等风头过了,有了奥法联合会和王都的默许,你才能出去。别担心,这一天不远的。”
“不是这个意思,”冬蓟说,“阿尔丁大人,我所指的不是离开宅邸。而是……我再三思考过了,我不适合在海港城生活,也不适合继续为十帆街商会服务。我想离开这里。”
第63章
阿尔丁听明白了。
他慢慢放开冬蓟的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抱臂沉思,久久没有回答。
冬蓟观察了一下阿尔丁,看他没反应,冬蓟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这要怪我。从好几年前起,我就一直希望能为商会服务,我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觉得只需要坐在操作台前,好好干自己一向喜欢的事情就可以,就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是我太自傲了。我自认为做过不少短工,吃过不少苦,觉得自己够见多识广了,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适合商会,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阿尔丁叹了口气:“哪样的生活?我要求你做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了吗?”
冬蓟摇了摇头:“我难以忍受的不是某一件特定的事。而是……唉,我没必要解释。阿尔丁大人,其实您明白我的意思。”
“那我问你点别的,”阿尔丁说,“就比如精灵营救队那件事吧。如果你这么具有正义感,当初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为什么不对你弟弟道歉,跟着他一起离开?仔细想想吧,你是有机会的。”
冬蓟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阿尔丁又说:“当初你向往十帆街商会,是因为什么?你看上了商会哪一点?显然,是因为它强大,富裕,势力范围很广。那它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像我这样的掌事们,我们控制着那么多工坊、店面、商队、票号……我们是怎么办到的?是靠老老实实坐在实验室里,还是靠朗诵白昼女神的神谕?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不是靠这些。那好,现在你要出门去干点实事了,你走在水田里,蚂蟥会来喝你的血;你搞了牧场营生,狼群会在夜里来叼走你的羊。蚂蟥和狼也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它们还挺无辜的,它们不恨你,也不能算邪恶生物。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应该对它们忍耐,宽容,献出它们想要的一切?”
冬蓟小声说:“您是想说,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做。是吗?”
“你不是挺明白的吗。还有,我知道有些事你做不了,所以我从没要求你去做。”
冬蓟说:“阿尔丁大人,不是这样的……您不需要分析这些。我不是在质疑您做的事,也不是在评判对错。我没有评判的权力,也不想进行这么复杂的思辨。我想离开,仅仅是因为我不适合这里,而不是想让您改变。”
阿尔丁说:“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冬蓟说:“您放心,我不会丢下手里没完成的工作。神殿的押运任务很重要,教院和城市的防御法阵改良也很重要,我会认真地把参与的部分做完,并且保证不出任何差错。等乌云被送到白湖城,之前那件事的风头也就过去了,我就恢复自由了……这是您说过的,对吧?到那时候,我再走。”
冬蓟刚说完,阿尔丁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不知道阿尔丁要做什么,他下意识缩着肩膀,想躲开也来不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拉离了椅子,改为侧坐在了阿尔丁腿上,被阿尔丁环在怀里。
阿尔丁一手搂着冬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不要回避目光。
“我说你不能想走就走,指的不是你身为精炼师的工作,”阿尔丁望着他的眼睛,“实验室里的事当然很重要。那我呢?对你来说,我们之间……算是什么?”
冬蓟被刚才的动作吓到了,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会儿还没平复下来,当然说不出话。
阿尔丁又问:“对你来说,我就是雇主而已,对吗?”
说完,不等冬蓟回答,他在冬蓟的嘴唇上轻轻啄吻了一下,不带什么侵略性,就像清晨和入梦时的问候。
冬蓟没有躲,只是呼吸稍有些混乱。
“那对你来说,这算是什么?”阿尔丁问,“是你讨好我,迁就我,还是我强迫你,侮辱了你?”
“不……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冬蓟小声说。
“说真的,你是一直在容忍我吗?还是也有些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
被这么一问,冬蓟顿时张口结舌。他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