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之书(51)
“可能出去散心,然后迷路了吧。”
“万一跑远了怎么办?要是跑远了,没准就不回来了。”
“不会的,他没地方可去。”
卡奈问:“你确定吗?他弟弟天亮之后才能离开海港城,他可以去找弟弟,痛哭流涕认个错,还来得及的。”
阿尔丁微笑着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并不是他抛弃了莱恩,是莱恩不要他了,他没有道歉的余地,”阿尔丁端起冰水漱了漱口,拍了拍卡奈的肩,“不过你说得也对,我是得去找找他。万一晕在哪就不好了。”
============================
阿尔丁去冬蓟的房间看了看,没人。莱恩的房间当然也没人。他又去了实验室,实验室也是空的。
阿尔丁想到了街道上的某个地方。于是,他带上了一件初秋用的薄斗篷出了门。
步行没多久,他就到了那个能遥望到港口与海面的平台。
不久前,冬蓟被名叫露水的马带到这里,碰巧遇到阿尔丁。他俩并肩站在墙垛边,看着远处的灯火,聊了好久。
阿尔丁猜对了,冬蓟还真的在这里。
阿尔丁没有马上靠近,而是站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
半精灵抱紧双臂,手肘支撑在墙垛的凹陷处,缩着肩膀,头靠着石砖,身体轻轻地颤抖,看起来好像是在哭。
这次阿尔丁没有悄悄贴上去,而是故意趿拉着脚走路,发出明显的声音。
冬蓟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茫然,整个人都有点迟钝。
阿尔丁已经站到身边了,冬蓟才想起擦眼泪,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却还有泪珠挂在下巴上。
他应该已经擦过好几轮眼泪了,眼睛和面颊都被揉得发红。
阿尔丁抖开带来的薄斗篷,罩在冬蓟身上,把他连人带斗篷抱进怀里。
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冬蓟好像并不排斥这个拥抱,身体没有僵硬,反而还软绵绵的,把体重都靠在了阿尔丁身上。
与佣兵出身的人类比起来,半精灵的体格显得尤为纤细,让阿尔丁联想起白鹭之类的小动物。
阿尔丁抚摸着冬蓟的背,轻声说:“我知道你很委屈……”
冬蓟的声音闷闷的:“我不委屈。本来就是我有错。”
阿尔丁笑道:“如果你有错,那我就更是罪无可赦了?”
他故意这样说话,想转移冬蓟的注意力。以他对冬蓟的了解,冬蓟应该会赶紧说“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之类。以前冬蓟肯定会这样说。
令阿尔丁意外的是,冬蓟竟然答道:“我无权评判您。您是怎样的人,有没有什么罪不罪的……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我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明白自己有多恶心……”
听他这样说,阿尔丁的眼神也认真了几分,不再心存逗他的念头。
“你想保护你弟弟,又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是这样吗?”阿尔丁问。
冬蓟稍稍离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也不敢看他,将目光转向远方海面。
“算是吧,”冬蓟说,“这难道不可耻吗?我明明知道自己是错的,莱恩才是对的,但我……但我就是……”
冬蓟说不下去。他心里盘绕着这种诡异的矛盾,却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描述。
他顿了顿,换了另一个说法:“其实我没有怪莱恩……一点也没有。他遵循的是内心的信仰,坚持的是善念。即使他不是我弟弟,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不对,不对……我怎么好意思说‘没有怪他’这种话呢?我根本没有权利去怪他,我根本不配去怪他。”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他随便抹了几下,还没等抹干净,又有更多眼泪涌出来。
他也懒得在阿尔丁面前掩饰了,就干脆低头抽噎起来。
阿尔丁说:“如果你想和他谈谈,也许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冬蓟摇着头:“不用……不用了。阿尔丁大人,您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
阿尔丁叹口气,又一次双手环住冬蓟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嗯,我确实不完全明白。你愿意告诉我吗?”
冬蓟用有些变了调的声音说:“我内疚,但一点也没有后悔。您能想象吗,我竟然没有后悔?莱恩的愤怒、他的离去……我都可以提前想象到,理智上也都可以接受。哈……可以接受……我竟然可以接受?”
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阿尔丁轻抚他的背,想帮他顺顺气息。
缓了一会儿后,冬蓟继续说:“明明能想到这一切,明明很清楚是非对错……可我还是好难过……是我伤了别人的心,错在我,我却这么难过……这不是很可耻吗?这不是比自诩正确的人更可耻吗……”
阿尔丁忍不住轻轻摇头。反正冬蓟窝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幸好他和卡奈没有把那件事的所有细节都告诉冬蓟,不然这个小可爱可能会疯掉。
阿尔丁摸了摸半精灵的头发,柔声说:“我想劝你别难过,但你的感受这么复杂,肯定不是一两句话能劝过去的,所以我也不说那些没用的了。看你这样,我挺心疼的,我在想,要怎么才能让你的感觉好一点?可惜我暂时没想出来。”
冬蓟又擦了两下眼泪,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了:“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阿尔丁又帮冬蓟把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问他:“今天码头的灯火比上次多,海面上的夜船也更多。你发现没有?”
这句话问得太突然,冬蓟喝了酒,反应有点慢,于是他终于抬头看向阿尔丁,眼神略显迷离。
阿尔丁指了指远方:“还挺好看的。想再看一会儿吗?”
冬蓟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阿尔丁说。
冬蓟被搀扶着,乖乖地跟阿尔丁离开了高台。他的情绪仍然很低落,但明显比刚才平稳很多了。
走到有阶梯的地方,阿尔丁微微压低身形,把冬蓟一条手臂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直接把冬蓟横抱起来,让冬蓟勾紧他的脖子。
冬蓟有点不愿意,阿尔丁就解释说:“你的脚伤刚好,又喝了那么多酒,走路本来就不稳。夜间街道上没什么灯火,这条陡坡上的阶梯太危险了。”
冬蓟看了看长长的阶梯,问阿尔丁:“那它对您就不危险吗?”
“我在海港城生活了这么久,对每个地方都很熟悉,闭着眼都能走回家,”阿尔丁看着冬蓟,似乎他确实根本不必看脚下的路,“将来你也可以像我这样,但现在不行。现在得让我来保护你。”
反正街道四下无人,冬蓟渐渐也就不那么难为情了。
他甚至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上一次明确体会到这种感觉时,还是在树海边境的时候,在母亲还未去世的时候。
这么多年里,他早已经习惯了去照顾别人,都快忘记了受别人的照顾是什么滋味。
冬蓟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就是现在这种滋味吧……不用远离黑夜,因为有熟悉黑夜的人来接你;不用排斥酒,因为醉了也不会摔倒。
阿尔丁早已走完了石阶,再向前走就快回到家门了。
他想到,也许冬蓟不愿意被这么抱着回去,因为会被守卫和仆人们看到。
他轻声问:“要我放你下来吗?”
冬蓟没有回应。阿尔丁这才发现,冬蓟靠在他的肩头,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也难怪。冬蓟喝了那么多酒,因为情绪激动才会醒着跑到外面去,现在他大概是放松下来了,所以再也抵抗不住困意。
阿尔丁笑了笑,轻吻了一下半精灵的额头。
第32章
其实,冬蓟一直不知道莱恩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她倒是说过一个名字,但肯定是假的。她有各种顾虑,所以从没说过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