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自责,生前没有保护好家人,死后也没能为家人复仇。”
邺澧的声线平静,话音落下后,唇角却抿得紧紧的。
原本想要逼得邺澧出手的阎王,唇边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燕时洵心中缓缓叹息。
真正的恶人从来不会自省,只有好人才常常道歉。
他迈开长腿,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向那形容狼狈的妇人,没有半分嫌恶的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你想离开这里吗?”
燕时洵的询问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但从不轻易与人结因果的燕时洵,却主动向厉鬼伸出了手,询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阎王敛眸轻笑。
官方负责人先是错愕,随即也同情的看着那妇人,叹了口气。
刚刚还担忧着旧酆都千万恶鬼去向的道长,此时见到燕时洵愿意接下这份沉重的担子,也不由得泪湿眼眶。
那妇人听到声音,有些茫然的回望向燕时洵,嘴巴里含混嘟囔着什么,却因为太久没有和外界交流而磕磕绊绊。
即便在漫长的苦痛折磨中,她已经逐渐浑噩,甚至有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旧酆都苦牢,还是依旧在当年那个横尸满地的村子里。
但是,她看到了眼前这个青年闪耀着光芒的魂魄。
人和鬼或许会说谎,但他们的魂魄不会。
那妇人恍惚也感受到了燕时洵的情绪,浑浊的血泪顺着她粗糙腐烂的脸颊滑下来,她哆嗦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拽住了燕时洵的衣角。
“大人。”
妇人的嗓音粗粝难听,她执着的磕磕绊绊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不肯放弃眼前的希望:“复仇,大人,复仇……”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这两个字眼,所剩不多的神智似乎无法支撑她再做出更多的反应。
不远处的道长看着这一幕,又是揪心的难受,又有些担忧燕时洵的安危,上前一步防范妇人暴起伤人。
但燕时洵却垂下了眼眸,郑重的向那妇人点了点头:“会的。”
“伤害你的那人,因果会永世跟随他,印刻在他的魂魄上跟着他进入轮回,直到他偿还完所有亏欠你的因果。”
燕时洵顿了顿,又道:“他会体会到比你所遭受的更加痛苦的折磨,这一千年来你的痛苦遭遇,都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我向你保证。”
燕时洵平静道:“所有的因果,都终有结果。到那个时候,你也能……再没有执念的离开这里了吧?酆都会送你们前往投胎。”
“虽然这份公正迟来了一千年。”
燕时洵垂眸,随着他的动作而散落下来的发丝挡住了他的面容,让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阎王的唇角勾起笑意,半掩在折扇后。
果然,与其废时间和酆都商议,不如直接寻求燕时洵的帮助,比和邺澧说话畅快多了。
得燕时洵者得酆都啊。
阎王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邺澧。
邺澧对他在打什么主意心知肚明。
但是因为阎王所求之事并非为私,而是为了旧酆都积压的鬼魂,再加上燕时洵也已经同意,所以,邺澧并没有说什么。
他默认了燕时洵的说法,甘愿将酆都的主控权交到燕时洵手中,由燕时洵来审判这一切。
——他与时洵心意相通,想法不谋而合,让时洵来审判,还会增加他与时洵间的因果,最好纠缠到连天地大道也再分不清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何乐而不为?
原本到处遍布着哀嚎的街道上,从燕时洵在那妇人身前蹲下时,就忽然寂静了下来。
所有痛苦哭嚎着的恶鬼,都愣愣的注视着燕时洵的身影。
即便是再不通鬼神之事的凡人,有过生死一遭见过鬼差,也都知道了世上原来还有驱鬼者的存在。
可那些驱鬼者,多锦衣玉食,出入有高头大马好不气派,高高在上的尊贵,如何能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能够接触得了的?
即便有人曾经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尝试过向那些驱鬼者求助,但也多是没有结果。
这让这些数千年前的鬼魂,除了对驱鬼者天然的感应外,还有对这一身份的畏惧。
但眼前这行人的做派,却令所有鬼魂都茫然了起来。
再动听的话语,也比不过从魂魄中流露出的怜悯和同情。
这一行人明明是生人无疑,还有几名格外恐怖的存在。他们本来可以仰着头走过,无视街边的腐臭熏天,就和过往那些鬼差一般。
但是,他们不仅没有那样做,反而想要帮助它们,说要送它们去投胎。
那个身为驱鬼者的青年,甚至亲口承诺,说会帮它们复仇!
群鬼沸腾了。
它们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虽然有些迟疑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的真实性,但又无法拒绝能够复仇,能手刃仇敌的诱惑。
于是,恶鬼从每一个阴影的角落中缓缓爬出。
原本空荡荡一片狼藉的街道上,忽然变得拥挤了起来。
还没有习惯自己是进了恶鬼老巢的救援队员们,只觉得眼角好像红乎乎的一片覆盖,他们迟钝的眨了下眼睛看过去,猛地就被数量众多的恶鬼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戒备起来。
但官方负责人按住了身边队员的手,缓缓摇头,然后指了指燕时洵示意给他看。
燕时洵看到了这些出现在街道上的鬼魂,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站在这些恶鬼对面的意思,他的肌肉放松,没有做出反击的架势。
他在静静等待着。
等恶鬼开口,诉说自己的冤屈。
或者……攻击他。
反倒是邺澧皱起了眉,有些紧张,担忧这些恶鬼会伤到燕时洵。
但这毕竟是燕时洵自己的意志,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强迫自己等在原地,静静注视着事情的发展。
那些恶鬼衣着形象各异,但都衣衫褴褛,浑身的血污和脓水,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有的甚至开膛破肚,脏器都垂在肚子外面,随着行走一摇一晃,腐臭的血液滴落了满地。
还有的鬼,头颅被砸得粉碎,白花花的脑浆混合着血液糊了满脸,凸出来的眼球几乎要脱离眼眶,看起来极为骇人。
就算是早已经见过太多惨烈现场,自以为足够坚强,习惯了这些场面的官方负责人,也觉得胃里翻滚,有酸水顺着喉管向上涌来。
恶鬼从四面八方缓缓走向燕时洵,逐渐将他包围其中。
燕时洵垂手而立,不避亦不惧,目光平静的落在眼前的恶鬼身上。
它们向燕时洵缓缓伸出手,却似乎没有攻击他的想法。
——它们的眼中,在流着血泪。
这些数千年来冤屈却无处可诉说的恶鬼,终于在彻底落入绝望之前,亲眼见证了旧酆都城墙塌陷,从外面而来的光,照在了它们眼前。
燕时洵刚刚一路走来时,就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这些恶鬼的动向,看到了它们彼此撕咬伤害的场面,有些恶鬼已然被逼疯神智不轻,疯疯癫癫的模样更加渗人。
但现在,这些鬼魂中即便再没有神智的,也没有贸然攻击燕时洵。
漫长的时间已经让很多鬼魂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许久不用的口舌,就像是锈死了的铁门,即便有诸多怨恨和苦痛想要说出来,却也只能憋在心里。
“不用着急。”
燕时洵看懂了恶鬼眼中的急切,他刻意放柔和了声调,带着足以安抚周围一切存在的安心力量。
“不论你们曾经是因为什么才被关押进酆都,但北阴酆都已死,旧酆都已被废除,有新的酆都会来接手你们的冤情。无需你们重述生前死后的一切,新的酆都之主,会审判你们的功过因果,然后送你们前往投胎。”
燕时洵的声音柔和,却无比坚定:“即便过了一千年,两千年……错的也无法成为对的,这份公理道义,终究要还给你们。”
“旧酆都彻底毁灭之日,就是你们脱离这里,前往新的酆都接受审判之时。”
有的恶鬼静静的听着,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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