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耳朵的众山首座面面相觑,江荼身上爆发的威压让他们下意识后退。
就在退后的刹那,他们的身形溃散,化作烂泥入地里。
束缚江荼的镣铐松懈,江荼揉着手臂,纵身跃下。
他的双脚踩在泥泞与血水里,然而一点红色以他脚下为基点,荼蘼花向四周绽放,光明随之降临,照彻漆黑囚牢。
江荼看向最后一人,灵墟山首座路阳。
此时的路阳比千年后的要高大,看来即便化鹤,他们仍有细微差别。
当年的审判,真正让他痛不欲生的,不是其余首座的折磨,而是路阳轻飘飘的两句话。
可惜巧舌如簧如路阳,眼下却无法发出一句声音。
路阳也在看江荼。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舌,主动为江荼让开了道路。
江荼与他擦肩而过,路阳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然后,他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肩头。
光明落在他的肩头,一朵荼蘼花轻飘飘落下,像赶路的旅人,在他肩上歇歇脚,又很快追上了江荼的步伐。
江荼向他挥手告别,道:“多谢你照顾小云。”
路阳的表情一变,狐狸眼眯起,双手抱拳向江荼行礼。
他张了张嘴,黑血一团一团黏稠坠地,那只是口型,没有声音,江荼也没有看见。
路阳道:
去吧,江曜暄。
那一句话,我不必再问你。
你还敢吗?
虽筋骨寸断,傲骨未折。
不向任何人低头。
千年前他曾迷茫,千年后他仍选择前行。
哪怕天下人视他如洪水猛兽,他依旧以凡人之躯,拖动苍生前行。
所有幻象都消失。
他们是江荼的心魔,纠缠着他,此刻终于一一消解。
而最后,江荼发现自己又站在了桥头。
相思桥问他:
“你的答案是?”
江荼知道它在问什么。
他最后的犹豫,叶淮和叶麟。
江荼的唇角一点一点扬起:
“我为何要做取舍?”
——他全都要。
第116章 相思桥(十七)
那声音似乎没想到江荼能说得如此面不改色:“…”
江荼从容而平静地重复道:“我全都要。”
江荼的一生始终在两难中抉择, 过去是鬼界和勾陈,后来变作苍生与徒弟,在他坚定要为苍生寻自由之后, 又变作叶淮与叶麟。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作出选择?
矛盾是他自己预设的, 阻碍是他先入为主设立的,可叶淮堪称死缠烂打的坚持, 忽然让江荼意识到——
倘若他愿意停下脚步,倘若他愿意回头,
他一定能看到叶淮注视着自己的专注眼眸。
过去,江荼没有回头。
身为地府的阎王,即便江荼没有发觉, 也不得不承认, 他习惯了孑然一身地独行,用自己的力量解决所有事,便不再愿意将背后交给他人。
他孤独而强大,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一意孤行的傲慢。
直到身后多了一条青赤交加、颜色缤纷的小尾巴。
他的小徒弟告诉他, 师尊,你回过头,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千年的轮回,我找不到你,但我一定会找到你。
奈何桥、行云峰、甚至是人间…
我一直在你身后。
叶淮太黏人了,江荼无数次这么想,他不能再丢下他。
如果叶淮一定要与他同行,否则就要对他纠缠不休,那么江荼恐怕没有理由拒绝。
江荼并未作出选择, 实际上又早已作出选择。
以江荼的性格,没有拒绝, 就是答应。
无论是叶麟还是叶淮,他无法割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贪婪也好,恬不知耻也罢,江荼将魂魄与长命锁攥在掌心,冷冷道:“我不需要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相思桥轻笑一声:“江荼,你走近来。”
江荼迈步,穿过花丛,穿越迷雾。
他走到一片空旷之地,感慨相思桥的彼岸竟然如此广袤。
然后,他的目光一凝。
一尊纯白雕像,就这么矗立在江荼面前。
这雕像足有十数米高,长袍曳地,却没有底座,他好像站立在大地上,无需任何旁力支撑,就能极目远眺,遍览寰宇;
神性覆盖在他身上,好像只是一眼,就要无数浮光以他为中心向外辐散。
江荼顺着浮光看去,光的屑片组织成长桥的台阶,他意识到相思桥正是由雕像支撑起。
而视线再往上——
雕像并没有脸,祂的脸是一片空白。
但这并不影响祂给人的感觉,温和、平静、却强大。
相思桥问他:“江荼,你找到答案了吗?”
“你要求的,究竟是什么道?”
这个曾经困扰他千年的问题,江荼此刻没有犹豫,就能给出答案。
灿烂的日辉从江荼身后折射发散,起先只照耀他的身后,很快就连前方的迷朦雾气也被照亮。
光明不该只庇护已跟随光明之人,苍茫前路上摸黑前行的人们,也当重获光明。
蒙蔽视听又如何?
缄默不言又如何?
难道太阳会因为他人的误读和污蔑就拒绝升起,光明会因为夜晚的降临就不再光耀?
曜暄,曜为日轮,暄为光明。
总要有人以身引烛,照彻亘古长夜。
相思桥笑了起来:“江荼,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们。”
它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诞生,源自万千生魂对鬼界创立者的感激。
在往生的最后一刻,他们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为江荼立起塑像。
但那塑像的面容模糊不清,因为没人知道,这给予他们自由的人,姓甚名谁。
而现在,他来了。
雕像的面部开始变得清晰,刀砌斧凿的五官精致如天工造物,柳叶眼为这张温柔的脸平添几分凌厉。
赤红荼蘼花开上雕像的衣袍,在纯白上星星点点地染色,红与白交织,红如烈火兼并了白。
现在,这是一尊站立在火中的塑像。
江荼颔首:“但你们仍在这里等我。”
相思桥道:“我们终于等到了你。”
江荼向前伸出手,花团锦簇中,一抹红落在他的指尖。
无边无际的力量包裹着袭来,远超当今修真界所有力量的总和,甚至突破了江荼自身曾经拥有的上限。
江荼认得这股力量。
它熟悉而陌生,以江荼的灵力为根系,千年的轮回为支点,其上开出千万朵花、千万片叶、千万颗果实。
皆是投身于轮回,获得新生的人们,在轮回镜前的感激。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感谢谁。
江荼累累骂名,不会有人将感激指名道姓地送给他。
但就像地府亡魂获得公正审判时,感激堂上看不清面容的阎王;
轮回的人们站在镜前,也将感谢这不知姓名的开创者。
转世轮回千载,岂止千万人。
这力量,又岂能用数字衡量?
江荼接受了他们的感激。
膨胀的力量吹起阎王的衣袍,吹动曜暄的白衣,赤红纯粹而热烈,便有无数花开,而地府的第一轮曜日,也在此刻高悬于空。
天边隐有雷声。
渡劫的神雷不该莅临地府,然而江荼的力量跨越鬼界,甚至引起神雷瞩目。
江荼看向天空的红日,覆掌一掐。
红日掩藏进乌云的阴影里,天边的闷雷开始远去。
他将自己的力量藏起,静待时机到来。
江荼踩在阴影里,原路返回。
还在桥上时,他就听到了什么类犬吠又似龙吟的呜噜声。
离得近了,便看到麒麟幼崽叼着牵引绳,尾巴摇得下一秒就要起飞,却到底还记得江荼的叮嘱,努力把自己黏在地上,没有立刻向江荼飞奔过来。
而云鹤海站在麒麟幼崽身边,向江荼挥手。
江荼停下脚步。
他站在桥的中段,迎着云鹤海惊讶的目光,蹲下身,向麒麟幼崽张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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