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年,地府不过一日而已,过去,江荼或许无法理解他们如此激动的原因,此刻却能从容地微笑:“日后,我定会常常回来。”
告别群鬼,江荼继续前行。
亡魂滞留地已不再如往日那般无人踏足,远远的,就能听到喧闹笑骂四起。
麒麟幼崽已经不再是幼崽了,长成威风凛凛一头麒麟,却改不了什么也好奇的脾性,伸出舌头,就要舔地上的红纸。
江荼赶紧拦住它:“过来。”
麒麟幼崽的舌尖都要碰到地了,被江荼猛地叫停,尴尬地转而卷起,舔了舔鼻尖,三两步蹭到江荼身边,发出“嘤嘤”两声。
江荼懂他的意思:“此乃婚礼,彼此心悦的人或鬼,会结成爱侣,遍邀亲朋好友,共同见证。”
而他江荼,就是“亲朋好友”的其中一位。
江荼向记忆中故人的屋舍走去。
万众瞩目并非江荼本意,但他一出现在屋外,便立刻被所有鬼盯上,吸引来无数目光。
“江大人,江大人,你有没有给我们带香糕?”是牛头马面,此刻已长成少年模样。
“盼您回来一趟,可比等铁树开花还要久。”是谢必安,拢着袖子在一旁,话说得凉飕飕。
“谢必安,闭上你的嘴。”是范无咎,自后用力一拽谢必安的衣袖。
“阎王爷,别管他们,来,妾身带您进去,新郎官们可等你久了。”孟窈徐徐走来,人身蛇尾,尾尖卷着江荼的长袍,领他向内屋走去。
厅堂用来宴客,内屋里却反倒安静。
江荼甫一推门进去,便看到熟悉的两人,一人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另一人无奈地手持针线,缝缝补补。
便是路阳与云鹤海。
见江荼进来,路阳当即从床上翻身而起,江荼这才发现他只着里衣,看来云鹤海手里的外袍便属于路阳。
“昨夜不小心将袍子扯坏了,”云鹤海笑了笑,“恩公,坐。”
江荼的大脑嗡嗡作响,决定不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隐情。
他也不客气,往主位上一坐,小麒麟在他脚边,也垫着自己的尾巴坐好。
路阳看了一圈,已经没有他能坐的椅子,只能躺回床上,目光深邃:“江荼,你和叶淮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彼时小麒麟正闲不住在啃桌脚,路阳此言,俨然在指责江荼这个做家长的。
江荼假装听不懂,面不改色:“还是孩子。”
“…”路阳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这样是非不分的话语从江荼嘴里出来实在称得上惊悚,“你当年也是这样包庇叶淮的。”
话音落下,屋内气氛再降至另一个冰点。
江荼无所谓地垂眸,指尖拨弄着桌上的点心,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竟然是一块精致的艾草糕饼。
见江荼沉默,云鹤海有些紧张:“师尊,别再说…”
旋即他反应过来,“师尊”二字也不宜出口,更加紧张,被针戳了一下指尖,冒出一颗滚圆的阴气血珠。
最终,还是江荼叹了口气。
他捻起糕饼,软糯的糕点,像要化在他的指尖:“无妨。不过是一百年,不算长。”
路阳气势汹汹走到江荼身前:“不算长?你说的轻易,一百年已足够凡人轮回一世,我且问你,轮回镜可照到叶淮了么?”
江荼如实回答:“没有。”
“江荼,”路阳双手压着他的肩膀,“鄙人实在不明白,你这么干等着有什么意义。”
江荼与他对视。
路阳的狐狸眼里,烦躁有之,担忧有之,却唯独没有恼怒。
江荼明白路阳是在关心他,或许,还有些忧愁,怕他等出失心疯。
毕竟,他枯守昆仑虚一百年,却连叶淮一丝痕迹也未能捕捉到。
路阳不说,云鹤海不说,孟窈也不说。
但江荼很清楚,他们心里都已认定,叶淮与苍生道一起魂飞魄散,回不来了。
江荼问自己,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明明告诫自己顺其自然,却在夜晚,走遍昆仑虚的每一个角落,寻觅你们曾经生活过的影子。
甚至,千年如一日的洞府,也被改造做行云峰与叶淮同住时的模样。
可陈设一致又有何用?
不会再有人兴高采烈地迎将上来,唤一声压抑着爱意的“师尊”。
“希望落空的次数多了,便不会再失望,”江荼道,“我已经习惯了。”
说他不接受现实也好,自我麻痹也罢,江荼都无所谓。
他会拥抱今晚的失望,然后重拾明天的希望。
既然答应叶淮要等,他就会一直等下去,仅此而已。
路阳捂着脑袋:“鄙人实在想不到,我们这群人里,竟然还有你江荼最不理智的一天。”
江荼笑笑,想,我理智了太久,总得允许我不理智一次。
他道:“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开导我的么?吉时就快到了,小云,你的衣服补好了么?昨日,竟有如此激烈?”
死寂。
下一瞬,路阳的脸倏地红透,一把夺过云鹤海掌中的外袍,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上套;
云鹤海帮他整理服帖,向江荼讨饶:“恩公,我们请你回来,是想让您为我们做个见证。”
“您于我有再造之恩,师尊…他虽然不说,心里也是十分敬佩您的,总有您在,我才安心。”
江荼当然不会拒绝:“好。”
云鹤海与路阳历经几世,终于在地府修成正果,江荼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
云鹤海舒了口气:“太好了,我就说,除了恩公,谁来接受高堂之礼都不合适。”
江荼表情一僵:“…什么?”
——江荼最终将自己的化身放在堂前,接受云鹤海和路阳的大礼。
他本人则坐在台下,听着耳边觥筹交错,看台上红裳交缠。
“一拜天地——”
江荼抬腕斟酒,饮下一杯。
酒液辛辣刺激,被水浴温着,翻腾的酒汽漫过眼眶,辣得发烫。
“二拜高堂——”
云鹤海与路阳对着他的化身躬身下拜,江荼实在没眼看,侧过脸,又斟满一杯。
再饮下。
酒液入喉穿肠,什么也没留下。
倒是脸上像有两团火烤着,热得发晕。
“夫妻对拜——”
江荼终于抬起眼眸,柳叶眼轻轻转向台上。
红与红的交织中,眼前无数旧景回响。
“曜暄,待我平叛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师尊,我们还没有拜天地呢。”
“…”
“师尊,我不想再等了,这次,换你等我好不好?”
江荼的手蓦地掐紧,指腹抵着杯壁,骨节用力到泛白。
台上对拜的身影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青赤长发的男人,和身披阎王服饰的江荼自己。
室内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众鬼在谢必安的带头下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江荼错开鬼影重重,独自一人走到屋外躲闲。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凉风灌入领口,才清醒一些。
这一回神,他注意到身前古树的阴影下,站着一道身影。
沉默地注视着他,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江荼张了张嘴,那人已经走上前来。
是鬼帝宋衡。
自从被苍生道折辱至神魂不安,宋衡就在鬼帝庙内修补元神,至今百年有余,据孟窈说,已经大好。
——据说而已,毕竟自那日以后,江荼再未见过宋衡。
此刻相见,颇有些意外。
宋衡自嘲地笑了笑:“江大人,似乎想见的不是我。”
江荼也不否认,发现是宋衡的刹那,确实有难以磨灭的失落在他心底萌芽,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对宋衡有任何微词。
江荼行礼道:“见过鬼帝大人。”
凉风与烈酒汇合,在他眼底镌刻起浓浓湿润,竟是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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