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看向沉默的叶淮。
这种事,他在地府见过许多。
他只审判亡魂,从不插足活人的恩怨,也不负责申冤。
今日这一场雨中闹剧,他更在意叶淮的看法。
江荼半蹲下.身,对上那双宝石般桀璨的眼睛,语气冷淡,不带任何偏向:“如果你想离开,我们即刻就能走,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敢阻拦。”
“叶淮,是回去还是离开,选择权在你。”
叶淮连呼吸都忘了,琥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深知介入他人因果,未必会有好报;
不如趁尚未泥足深陷,尽快抽身离开。
所以此时此刻,江荼将选择权交给他,他应该立刻扭头就走,离这个诡异的多福村越远越好。
可是。
叶淮回忆起雨夜奔逃的幻梦。
在遇到江荼以前,他也是这样,不断地逃跑。
不同的是,王招娣知道自己逃离多福村就能获救,而叶淮逃跑时,甚至没有目的地。
只有逃跑、只能逃跑。
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是猪圈里的牲口,除了等待死亡将自己吞噬,似乎没有其他路可走。
叶淮从王招娣、王盼娣的身上,看到了那个狼狈逃窜的自己。
他突然很想知道,他们这样生来就是“消耗品”的人,除了逃跑,
还有没有其他选择?
比如说。
让多福村村民、让那些欺辱过他的修士,血债血偿?
叶淮琥珀金的眼眸,瞬间染上深不见底的漆黑。
风也静止,只剩小少年稚嫩的嗓音回荡:
“我要留下。”
话语出口,叶淮大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脑中诞生的念头有多么恐怖。
他惊慌地掩饰着脸上的表情,不想让江荼看出异样。
但表情可以掩饰,煞气却不能掩埋。
江荼对煞气最是敏.感。
周遭的煞气骤然暴增,远胜过王招娣千百倍。
而煞气的来源,正是身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少年。
江荼微微蹙眉,想起白泽的预言。
气运之子无法登神,人间会有大难。
他原以为所谓的“大难”,是因气运积压导致的阴阳失衡。
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止于此。
这么小的孩子,怎会有如此凶狠的煞气?
不过,叶淮看起来很惊慌,不像是有意的。
江荼掸开大逆不道要往他衣服里钻的煞气,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好,回去吧。”
回到村长屋中。
“郎君,你回来啦,”村长热情地迎将上来,“哎呀,让您受惊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江荼接过他递来的热茶,先放进叶淮手中,才又接过一杯,捂着,也不喝。
茶碗里飘着孤零零一根茶叶,没有茶香,只有水汽扑面,看着寒酸又可怜。
江荼透过水汽打量村长,他咧嘴笑着,皱纹堆在一起,没有慈祥,反倒显得贼眉鼠眼。
再看他的态度,与在村口时,堪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江荼露出个幅度平淡的微笑,那厌恶深藏眼底:“无妨,村长收留我们,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村长似乎很感激:“郎君太客气啦,只是...唉。”
他边叹气,边拖长音调,斜着眼看江荼。
江荼顺他心意,接话:“怎么了?村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客气。”
村长对江荼的上道很是满意,“哎呦”个没完:“倒真有件事,需要郎君帮帮忙。”
江荼颔首,示意他继续。
村长道:“您也看见了,盼娣那个不孝顺的,怕是一离了人,就要跑;但祖宗规矩,村里的男人是不能进祠堂的,本来有些婆娘,都准备婚事去了,就只能麻烦郎君您了。”
说到“婆娘”时,他的目光明显地游弋一下,很不自然。
江荼只当没看见,故作犹豫:“我一个外人...”
村长打断他:“郎君是贵客,不妨事的!”
江荼适时松口:“哦...好的。”
“多谢郎君!您只需要在吉时到前,替我们看住盼娣,让她别到处乱跑。”村长道,“您放心!绝不让您白白费力气,多福村虽偏僻,灵气稀薄,但好歹有一处灵田。”
“盛产宝人参,一年两株,恰好即将成熟,郎君可带一株去,卖钱、补身,都是极好的。”
说着,村长搓了搓手,等待江荼的回应。
人皆有物欲,他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淡漠的青年,也不会是例外。
果然听江荼道:“村长美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吉时定在什么时候?”
“就在今夜子时。”
见江荼皱眉,村长连忙为自己找补,“多福村风俗如此。”
稀奇古怪的风俗还挺多,江荼听这蹩脚的借口:“哦...理解。”
村长松了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郎君等天黑以后再去就行,有劳,有劳。”
江荼沉声应下。
村长便作势将他们往屋内请,说是请,实际和赶也差不多,看起来很着急:“郎君请去歇歇,我给您和您身边这位小郎君准备了两身干净衣服,赶紧换了吧,哈哈。”
江荼依旧是什么也没说,顺从地带着叶淮往后院的屋子里走。
村长目送着他们走入房间,干瘪的唇内扣,无声地发笑。
尔后,他撑起一把红雨伞,脚步极轻地从正门离开了屋子。
房间内,叶淮小声道:“他走了。”
动静再轻、幅度再小,在天生五感灵敏的气运之子耳中,仍极为清晰。
叶淮见江荼不说话,又问:“恩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就在这里等...”
“唔!”
一件干燥的布衣从天而降,兜在他脑袋上。
叶淮从脸上扒下布衣,眨眨眼,江荼竟然就这么背对着他,旁若无人地脱起衣服来。
第007章 红轿囍嫁(六)
青年的身躯并不似穿衣时那样单薄,匀称而没有一丝赘肉,流畅的肌肉线条直到腰窝处才忽的收拢,像一汪清浅池水。
不止这些。
撕裂的疤痕横亘江荼整片背部,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花,被马蹄碾出烂熟汁液,因没有一处完好肌肤,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叶淮呼吸发紧,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伤势,才会留下如此恐怖的痕迹。
江荼很快换好了衣服,粗麻布衣谈不上舒适,却总比黏在身上的寿衣好上许多。
见叶淮还在发呆,他只当是小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换衣服,道:“我不看,你换吧。”
没想到叶淮拼命摇头:“不,不是的!”
江荼更奇怪了:“那是?”
叶淮总不能说他盯着江荼的背出神,一时脸都红了,尴尬地绞紧布衣。
江荼的视线在他发红的耳根停留片刻,恍然大悟:“你看见了?”
叶淮支支吾吾地低下头:“我不是有意冒犯恩公,只是...只是在想,您、您痛不痛?”
又慌忙摇手:“啊、我,我也不是要打探您的过去,您当我没说好了...”
江荼却不在意:“我不记得了。”
叶淮一愣。
江荼神色自若,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我缺失了许多记忆,不记得了。”
他死了一千年。
入地府时,他记忆尽失,按照地府律令,被禁止往生。
鬼帝宋衡给了他一个挂职阎王的闲差,让他一边给地府打工,一边寻找生前记忆。
可惜穷尽地府之力,也没能找到半点记忆的蛛丝马迹。
直到灭世预言横空出世,他被赶上来还阳。
眼前叶淮如遭雷击般瞪大眼睛,很是抱歉:“...对不起,恩公。”
江荼摇摇头:“叶淮,人是往前看的。”
他花了一千年寻找记忆,最终得到了这么一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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