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愿意放下身段,不愿意让步,那就逼他们让。
许小真侧头,透过昏暗的玻璃窗看向街道,比他走的那年繁华整齐,但因为罢工而显得格外寂寥,霓虹灯仍在无知无觉地闪烁着。
他的指尖无意识在大腿上轻点:“整理物资,我亲自去回填区。”
执行官被他一句话激得汗毛倒立:“您不要开玩笑,现在进回填区,被他们撕碎了都是轻的,他们恨死了帝国,恨不得把所有的官员都拆开剥皮吃肉。”
他再扭过头,看到许小真明亮的眼睛,在玻璃和霓虹的光影中闪着光,清秀的面庞半隐半现在碌碌高楼交错的阴影中,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执行官噤声,他心里敲鼓,敛眸,忽然觉得这样很不错,如果许小真成了,那最好,如果他不成,真死在暴乱里,那预备好的火药就有理由投射了。
这些贱民,净会给人添乱,死了倒利索!
“要带警卫吗?”
许小真摇头:“不。”
他人是下午到的,在几个部门辗转,了解了情况后,把柳问和几个得力的助手,还有护卫队留下,几辆车载着他,电台工作人员,以及医疗队、物资前往回填区。
回填区的居民草木皆兵,他们深谙帝国政府是何等的薄情寡恩,病痛的折磨和被抛弃的恐惧、愤怒,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们,在看到几队车辆逐渐靠近,就已经打起了警惕。
他们没有现代武器,就仿造过去的旧式武器做了些弓弩和投石车。只要他们不主动危害社会,那政府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否则屠杀受难平民,整个帝国都会陷入舆论的压力。
车没有继续靠近,只停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片刻后,车上走下来一个青年,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下,向他们展示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滚开!离我们远一点!”
“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又要和我们谈什么?”
“我们已经不相信你们了!”
“被你们带出去的人根本没有得到救治!你们就是想把我们分开骗出去,好慢慢打尽!”
他们用泥巴和石头朝着青年的方向砸过去,试图逼迫他离开。
另外车上的电台记者和摄像战战兢兢走下来,架好设备。
嗡——
滋啦——
十八区中央街区的大屏幕上,所有公放设备中,刺耳的电流声尖鸣几声过后,镜头摇晃,对准,青年被泥巴和石子砸中依旧面不改色。
路上的行人下意识看过去。
十八区这样落后的地方,全息投影还未普及,家中掌握着遥控器的居民不耐烦地跳过新闻频道后,又惊愕地跳回来。
许监察官!许小真!
十八区的公民即便不认识国王陛下和王储殿下的脸,也不会认不出许监察官的脸,他们崇拜他,相信他,他是从十八区走出去的官员,是切切实实改善了他们生活的官员。
“该死的!你们看清楚!怎么能用泥巴砸许监察官的脸呢!”有人从电视机前蹦起来,嚷嚷着,很快,他们在许小真张开手臂,缓缓走向回填区,开始说话后,下意识安静。
“我是许小真,九区总监察署署长,本次事件的总执行官。六年前我对你们的未来负责,六年后,我依旧对你们生命负责,请相信我,我会和你们站在一起,直到让你们得到应有的公平——”
第106章
如果换做其余的官员站在这里, 说这番话,那么他简直虚伪透顶了,连百分之零的可信度都没有, 但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许小真, 那么可信度就从零上升到百分之五十了。
所有的回填区的难民需要用他们的性命作为赌注, 来赌许小真这百分之五十的良心尚在。
碎石滩上, 细长的河流环抱着回填区, 在断水断电的十天里,这条河成为回填区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在夕阳下斑驳着细碎的金光。
当年的矿洞坍塌, 把附近几乎所有青壮年劳动力都深埋在地下, 六年过去, 孱弱的孩童陆陆续续长成新的青年, 病的骨支形消,健康的仍是苟延残喘。
河水浮动的碎光映在许小真沾染泥土尘屑的脸上,还有那双偏圆, 比一般人都要真诚的眼睛上, 将他照得灿烂生动,一如六年前站在废墟上嘶声力竭向他们呐喊, 承诺一定会安置好他们那样。
几个握着石头的青年遽然松开手,捂着脸, 朝他跪下, 嚎啕大哭:“我们就是想活!我们没办法!”
“我们不想这样,许监察,救救我们!”
“什么都没有了, 帝国不管我们,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
许小真带着物资, 进驻了回填区。
病人麻木地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活着的人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神游天外,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他们历来就是这个国家最底层的beta,被瞧不起是应该的,沉重的税法,处处不平等的社会规则,早就习惯了。
帝国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但求生欲面前人人平等,他们想活着,第一次在六年前,鼓足了勇气抗议,第二次在现在,举起拳头拧成一股绳。
可任何抵抗都显得徒劳,血肉之躯被炮弹轻飘飘一轰就化作青烟飞走了。
四月的天不冷不热,远处的柳树发了新芽,绿茸茸一片。
三百多口人中,患病的几乎都是老弱,有将近一百人。
许小真把带来的物资分发下去,医疗队走街串巷。
这里的居民用敌视的眼神看着他们,不相信政府会有这样的好心,不配合的占大多数。能安然无恙站在这儿,还要归功于许小真六年前在此地的贡献。
连他都备受冷眼,甭说别的官员了,没进到回填区就得被打死。
政府在他们之中失去了公信力,该解决问题的时候横行霸道,问题无力挽回了开始哭爹喊娘,归根到底一切源于上层对底层民众的轻视傲慢。
许小真就拿他自己做实验,每次营养液都倒进一口锅里,搅匀了他先喝,证明没有问题,底下的人才捧着容器来,领取属于自己的一份。
帝国政府给出他的命令是让他尽快和谈,解决动乱,好让十八区重新恢复和平,许小真无论收到多少次消息,都拖着不动,问就是群众抵抗情绪激烈,无法进行和谈,他的生命安全也正在遭受威胁,硬生生拖了半个月,到他彻底取得回填区群众的信任。
生命如流水,化作具象的实质,在这里显露无疑。
即便先进的医疗企业不断进驻,无数晚期病人的生机依旧无力挽回,现今科学还没有进步到起死回生的地步。
许小真夜里坐在医院外面的小山坡上,山谷来风吹得人头脑舒服,放空,山下能俯视半个十八区,星星点点的是万家灯火。
口琴和吉他凝涩呕哑的声音在山坡上起起伏伏,痛苦迷茫之中,响不起欢愉的音乐。
病人家属和症状尚轻的病人团坐在不远处,围着篝火,听着口琴和吉他的声音聊以慰藉。
许小真随手揪了根草,缠绕在指尖,发丝柔软地垂落在额头前,他穿着卫衣和牛仔裤,几乎和他们融为一体。
咯吱,咯吱 ——
轻巧的脚步声踏着青草,走到他身边,停驻。
消瘦干瘪的女孩,九岁出头的年纪,睫毛浓黑,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许小真回过头,看到对方小心翼翼的脸,眉眼放松,带出几分柔和:“怎么了?”
女孩摊开手掌,掌心放着一小块代可可脂的黑巧,问他:“我妈妈能回来吗?她为了我去了医疗署,她不是坏人。”
许小真接过她手中的巧克力,撕开包装,喂进她嘴巴里,说:“我也不知道。”
他把包装反过来折在手里的时候,发现巧克力已经过期三个月了。
女孩贪婪地砸吧着巧克力的香甜,好久才又问:“你是个好的官员,也是个很厉害的官员,很厉害的官员也不知道我妈妈能不能回来吗?”
当初打砸医疗署的二十多人中,还剩七个活着。
他们在被军方移送的时候失去的踪影,许小真无权调控军队人手,但顾延野有这个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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