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余枝恍若未觉,兴奋地问郁衡的看法。
郁衡很少听故事。
第一个养父母那里,养母偶尔会讲一小段故事哄他睡觉,第二个收养者不可能会给他讲故事,后来他长大了,自己学习找书看,也不再去眷顾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书,只会看能够提供生计的技能书。
在废弃区,童真、美好和这样的故事一样,是一种奢侈品。
面对一个八岁小女孩给出的奢侈品,郁衡觉得有些怪异,也有些不适。
宛如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的人看见光亮时的不适,他忍不住眯起眼,想评价一句不怎么样,心底曾经沉睡过的小男孩却抢先一步,帮他回答了:“是个很好的故事。”
“太好了!”棕色卷发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脸上的雀斑都在闪闪发光似的,“大哥哥,以后我也来给你讲故事,等着我!”
说完,她蹦跳着跑远了。
这一次被落在后面看着背影的人,变成了郁衡。
郁衡垂下眼眸,心想不过是几个故事,听一听也无妨,等她腻了,或者他找到摆脱她的办法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可一切没有结束。
余枝不知道在哪里搜集的故事,隔了两三天就会与郁衡相遇,并讲一个新的故事。
郁衡从第一次听完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次都会认真听完。
这些故事千奇百怪,有的像是某个地方的传说改编的,有的像是某个人随口编的高光事件,有的像是从零碎的几本故事书中截取的,但无一例外的是,当它们从余枝口中说出来时,所有的故事都变得圆满了。
坏人得到惩罚,好人得到奖赏,有情人终成眷属,浪子回头洗心革面……
仿佛余枝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闪闪发光,没有一丝阴霾的。
郁衡每次都在想,等听完这个故事,他就离开这里,离开C区。
然而每一次,他都来不及告诉余枝不要再来了,反而等来了下一次。
太多的下一次累积起来,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
等郁衡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见到余枝,听她说一会话了。
可这样下去不行。
郁衡心想,他很危险,他不能一直和余枝待在一起,也不能放任余枝接近他。
如果有一天,他再度被脑中的恶语侵袭,再度失控,能力暴走的话,抹平的就不止是一座屋子了,他说不定会将整个废弃区都打碎。
那样的话,余枝一定会死的。
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能再和余枝接触下去了,他必须找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将自己永远锁在那里……
在郁衡的思考方向愈发极端,越发偏向逃走那一方的时候,余枝来了。
她说有一个惊喜要给他看。
郁衡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点头,对余枝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高兴地应了,她不知道自己即将得到一份诀别,只带着兴奋的表情一路引着自己的大哥哥往她准备的惊喜走。
在离那个东西还有几米的时候,余枝要求郁衡捂住了眼睛。
郁衡照做了。
他猜测过余枝准备的到底是什么惊喜。或许是一本书,余枝以为他总是很喜欢那些故事;或许是一张画,余枝说她试着画过他;或许是一些做好的食物,余枝之前认真询问过他喜欢的口味。
各式各样的猜测从脑中划过,就连那些不曾停歇的恶语声音都被压得低了些。
“啪”,余枝猛地一合掌,“现在可以睁开眼睛啦!”
那股子兴奋劲几乎要从她的声音里跳出来,扑人满面。
郁衡平静地放下手,睁眼适应了短暂的光亮,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准备好的言语。
一栋屋子屹立在他面前。
准确来说,是一栋倒塌了一半,却仔仔细细用彩纸、羽毛、蜡笔、铃铛、缎带装饰过的屋子。
棕色的木门,悬挂的门牌,擦得发光的窗户,高低不平的一套桌椅,搭建起来的粗糙壁炉,宛如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地方。
笨拙的画笔痕迹在灰暗的墙壁上,像是攀附生长的花朵,稚气中透出可爱。
棕色卷发的小女孩头上带了个奇怪的圆筒,用力吹响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哨子,随后双手叉腰,张开手臂,大声地向他宣布,“大哥哥,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啦!”
吹响的嘹亮哨声,一瞬间击穿了盘旋在脑中的恶语累积的云层,露出了久违的放晴时的光彩。
郁衡瞪大眼,心脏怦怦跳。
曾经每次见面时对方手上的点点滴滴流入脑海,串在一起,汇聚成了眼前房子上每一处痕迹。
散乱的彩带、灰扑扑的羽毛、生锈的铃铛……一切在这个被抛弃之地毫无用处的东西,被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收集,珍惜地爱护,最后……拼成了一个破碎的家。
就像是她第一次见面就看穿了他的伪装,决定了要将他碎裂的人生尽力补全一样。
“……”
郁衡无意识抿紧了嘴唇,目光死死盯着这栋破旧的屋子。
他失去过很多东西,也被很多人抛弃。
与社会脱离一开始或许是被迫,后来变成了他的选择。
他不会再有所谓的家,也不会再陪在任何人身边。
因为是这样的啊,那是庞大到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的惩罚,是他应得的。
可是——
寻常的,再寻常不过的,从未期盼过的某一天。
一个眼眸明亮的孩子,捧着一颗过分真挚的心,说要给一个被丢弃了许多次的人一个家。
这样的故事……怎么会变成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为什么她会出现?
郁衡垂下头,用力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余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刻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急急忙忙跑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哥,你怎么啦,没事吧?是不是我刚刚吹得太响你不舒服?对不起啊。”
“不是,我只是有些……有些……”
在不知如何言语的当下,棕卷发的小女孩却好似理解了什么,对着他笑了笑,鼓励似的,“眼睛里迷沙子了吗?没事的,男子汉也可以哭的,小孩子是可以哭的!”
郁衡顿了顿,心想,是了。
小孩子是有哭泣的权利的。
他为什么从未哭过?
或许是因为,拥有家的那一刻,他才找回了作为孩子的权利。
模糊的视线中,他听见自己轻声问:“余枝,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真的吗?”
余枝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手舞足蹈,“你要和我成为家人?可是,可是我好像还没准备好,怎么办,明明是我要送大哥哥礼物,怎么好像变成我得到礼物了?”
“没关系。成为家人不需要准备。”
郁衡抹开脸上湿润的痕迹,微笑着对她伸出手,“你……已经是我的妹妹了。”是他唯一的,宝贵的家人。
女孩一愣,随后用力点头,握住了那只手,“嗯!”
那日的傍晚,一名少年找到了能够停留的港湾。
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年。
六年间,窸窸窣窣的恶语已经被压制下来,他几乎快要听不清那些罪恶的声音。
他以为日子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就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
直到快十八岁那一年,余枝捡到了一个白发少年。
叫做阿米利亚的少年。
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沉寂许久的恶语窸窸窣窣,充斥着脑海。
郁衡无可避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巨大的麻烦。
他不该触碰的麻烦。
因为所有、密集的恶语都在诉说同一件事。
“得到他、得到他、得到他……”
许久之后,郁衡才从那痴狂的欲望中听见了那些声音的底色,只有一声声重复的,循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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