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停得突然,跟在后面的傅羽舒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沈观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
在傅羽舒诧异的目光中,沈观拔腿就走。
这一回,他没往外逃。即便是沈郁青亲自用恶言赶他,他也没逃。他大踏步地跑上楼梯,将那条陡峭又狭窄的木阶踩得“噔噔噔”的响,就像戏曲开唱时的鼓点。
他跑上二楼,跑进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跑到沈郁青身边,猛得掀开那件破烂的戏袍。
戏袍之下,是瘦骨嶙峋、一片青紫的腿。
沈郁青眼睁睁看着沈观的动作,根本来不及阻止,那双枯树枝似的腿就暴露在空气里。
扯下遮盖的物什,沈郁青像又老了一点。
“你腿怎么了?”沈观平静地问。
沈郁青不吱声。
“往日这个时候,你要么在躺椅上听戏,要么在树下乘凉,大中午的太阳还没落山,你躺在床上干什么?”沈观气势逼人,语速也越来越快,“这些青紫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杨志军?!”
他看向沈郁青浑浊的、不带一丝伤痛的眼,颤抖地问:“老头,你是不是不能走了?”
第38章 再给我抱会,一会儿就好
柏英说,那个时候她正在下田。歇息的间隙,她隔着田埂老远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粗犷的男人们吆三喝四地走着,柏英认出,其中就有陈凯的老爹陈伟雄。这个时节,老天爷喜欢将义村覆拢在茫茫雨中,走一路就带一身的泥。柏英抻着雨衣爬上田埂,恰巧就迎面撞上了这群人。
“老太太,忙着呢?”
陈伟雄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眯眯地将柏英上下打量片刻,才寒暄道,“水泵没问题吧?”
“没问题。”柏英面不改色,随口问道,“这么大阵仗,是去哪儿?”
陈伟雄大笑道:“老朋友回来了,哥儿几个打算一起去镇上吃顿饭。”
男人们再次推推搡搡着,互相开着女人们听不得的玩笑,嘻嘻哈哈往村口走去了。
后来柏英总在懊悔——如果她当时能再多问两句就好了。如果她问了,她就会知道,陈伟雄口中所谓的“老朋友”是谁。
并不坚固的门在风雨中晃荡,古建筑二楼随风飞扬的帷幕也被人细心地收起来,包裹进塑料袋里。
雨声溅在上面,滴答滴答。
有人骤然飞起一脚将门踢开,震荡声四散。
几个男人喝得醉醺醺,却记得面子要过去,嗓门就大声嚷嚷着:“姓沈的,杨志军来找你要儿子来了!”
喊自然不是杨志军本人喊的。他是个胆小懦弱的人,杀过人在监狱里滚了一圈,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凶神恶煞,只是盯着人的时候眼神吓人。
陈伟雄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势要为他找回老杨家的根。
“我说你,好不容易生的一只独苗被别人摘了,你为什么不敢要回来?”陈伟雄说,“那是你的东西,让老头儿霸占了这么多年,算是仁至义尽了。而且政府不是给你介绍了份工作?到时候给他点钱就好了。”
杨志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进门后,就一直沉默地盯着二楼被包起来的帷幕看。他生得矮,需要比别人更费力地仰起头才能看到。
但沈郁青并没有出来。
陈伟雄咋咋呼呼地抬脚往二楼走:“沈老头,我知道你在家,你说你活这么大岁数也得讲个道理不是?人家老杨家的儿子,硬生生跟了外人姓,还搞了个什么领养证明。现在人老子回来了,你总该把东西还回来了吧?”
他回头,拿手肘戳了一下杨志军:“你说是吧。”
杨志军颇有些浑浊的眼球转动过来看了他一会,说:“是。”
陈伟雄笑了。
他笑起来有点像年画里的大头娃娃,肥胖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皮肤却黝黑得如同树枝。
一行人吆喝着就往楼上走。
下雨的缘故,楼梯有些滑,乌合之们在雨中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喧闹不已。忽然就见那二楼尽头,帷幕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沈郁青身姿挺拔,微微侧目,不怒自威。
*
十多年的时光能改变什么?
对于一个与世隔绝,毫无同理心的杀人犯来讲,不过是转瞬。沈郁青躺在床上,被众人按住检查的时候,如是想到。
原本清寂的二楼小院塞满了人,柏英、小梁、沈观、傅羽舒,众生百态。
医生在说着大家听不懂的名词,但最后四个字却是简洁明了:“可能瘫痪。”
轻飘飘的语气,却像是晴天霹雳。
小梁师兄冲过来挤开人群,语速飞快:“不能做手术吗?他离摔下来也不过一个星期,就算耽搁了最佳时间,应该也有补救机会的吧。”
医生:“有是有,但手术风险很大,尤其是像他这么大岁数的人。我建议你决定做手术之前,先问问老人家自己的意愿。”
医生是小梁师兄从市里请来问诊的,中医。他走到一边和小梁师兄聊注意事项,以及治疗方案,这一让开,沈观就出现在沈郁青的余光之中。
老头半靠在床头,手边还搁着他没有缝补完的戏服。目光平静,但没看沈观一眼。
好好的一个人,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伤成这样的——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作多过问,怕影响到沈郁青的情绪。
沈观敢。
他与沈郁青的相处素来与其它人不同,等医生与小梁师兄的议论声远去,低头就问:“怎么弄的?”
沈郁青:“摔的。”
他表现得毫无波澜,期间抬眼瞥了沈观一眼,补充道:“下雨,地太滑。”
沈观:“真的吗?”
沈郁青微微一顿。
明明才过去几天,记忆却像极其久远似的,需要他仔细回想。
那日雨声渐停,雨珠成了雨雾,清凉似风。喝醉了酒的中年男人们嚷嚷着让沈郁青把沈观“物归原主”,但没人真的敢上前动手。沈郁青被包围着,却也岿然不动,只如身处闹剧般沉默。
僵持许久,天边的乌云仿似又即将聚拢过来,陈伟雄等得有些不耐烦,回头道:“要不下次再来?这雨下的,跟他妈哭丧似的。”
众人纷纷应合。
陈伟雄振臂一呼,没人有意见。他们本身就喝醉了,连路都站不稳,脑子里只剩下条件反射。雨是下着的,但建筑建起时做了防滑,就算沾水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他们两两相携,如来时一般嘻嘻哈哈顺着台阶下去,却忽然间听见一声巨响。
人在醉意笼罩之时,对事物需要一两秒的反应时间。等陈伟雄脑子反应过来,才发现,刚才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沈郁青,不知道为什么上半身越过栏杆,径直栽到了楼下。
“怎、么回事?”陈伟雄回头望去,酒被吓醒了大半。
闹事归闹事,要是闹出人命,就算是他陈伟雄也担待不起。他努力想找到清醒的脸,对上的确是更多的茫然神色。
甚至含带着惊恐。
“不、知道啊……”
“我什么也没干,这老头自己没站稳吧!”
“你们谁看见了?”
陈伟雄骂了一句脏话,转身就走:“反正不关我事,走了走了,这点高度应该没事。”
有人磕磕绊绊说:“陈哥,要不叫人过来看看……”
“你叫你叫!”陈伟雄说,“到时候惹上麻烦别来找我!”
一行人又如来时般吵闹了。只不过这一回,除了喧闹,还有焦躁。但没一人去扶倒在青石板上的沈郁青。
只有杨志军回头看了一眼。
乌鸦们扇动着翅膀,噗啦一声飞散了。
沈郁青仰面摔在地上,耳边嗡嗡直响,他倒下的反向正是在二楼的围栏下方。被裹在塑料袋里的帷幕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迎风飘过栏杆。
有人在耳边说:“爷爷。”
片刻后,声音愈发清晰:“爷爷。”是沈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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