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复问道:“真是你自己摔的吗?”
沈郁青这一回听清了。他眼中露出一点悲哀来,说:“真的。”
*
老年人骨骼本就脆弱,除却腰椎处受到重力撞击外,腿上、身上还有好几处骨折伤和擦伤。他自己让柏英帮忙叫了个老大夫处理过,事情也已经过了好几天,轻伤好得七七八八。
市里来的那个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小梁师兄执意要动手术刀。于是医生只好问沈郁青的意见。
一家老少站在狭小的屋子里,气氛沉闷。沈郁青在沉默中笑道:“治吧,我还想站起来唱戏呢。”
作为沈家之外的人,傅羽舒和柏英女士留在了天井里。柏英女士是个向善的人,即使旁人看不见,也在原地双手合十,念叨了两句佛经。
末了,她深叹一声:“造业哟。”
等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傅家家里似乎也有什么事,柏英待了一会,祝福了两声,便急匆匆地走了。
傅羽舒没来得及问柏英有没有见过杨志军。
就像沈观不知道,沈郁青这次摔伤,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
傅羽舒一直等到了傍晚。
天井里的石凳有些凉,傅羽舒把袖子拉长,和手一起垫在屁股下,沈观才从背后姗姗来迟。
折腾了一个白天,肉眼可见他眼底的血丝与疲倦。
傅羽舒站起来,径直问道:“是杨志军吗?”
沈观被他问得一愣,坐下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半晌,他微微闭了闭眼:“不知道。”
“是他吧。”傅羽舒冷静道,“沈爷爷在这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在杨志军回村子里的时候摔跤?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老头子不让我问。”沈观焦躁地伸手放进裤兜,摸了半晌没摸到打火机,皱着眉道,“他也不愿意说。”
“知道了。”傅羽舒点点头。
说完,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回来。”沈观说,“你知道什么了?”
傅羽舒回头来,眼里似乎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光:“给沈爷爷报仇。”
他这幅模样,沈观看到过很多次。但在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忽而生出一丝无力感,就连语气也冷了积分:“报什么仇?老爷子说了,是自己摔的,我们瞎折腾什么?”
傅羽舒笑了下:“你不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重新走回沈观身边。四下皆暗,廊下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
“你不是这么想的。”傅羽舒说,“你知道这件事大概率和杨志军有关,但沈爷爷明显不想深究,于是你也要压着自己的性子,顺着沈爷爷的想法来。”
他一字一句,冷酷又天真地继续道:“可这是不对的,哥哥,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就算他是大人也一样。”
沈观:“你没证据。”
“那就找出证据。”傅羽舒冷冷道,“世界非黑即白,答案无非两种,是或不是。”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再管沈观的反应,看起来既冲动又冷静。两种矛盾对立的结合体在此刻的他身上显得淋漓尽致。
本该愤怒的沈观,却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试图叫住他:“傅小雀。”
傅羽舒没停。
“傅羽舒。”沈观几步拦到傅羽舒身前,脚步中夹杂着焦躁的怒气。可看见傅羽舒那张脸时,胸腔只上不下的郁结之气忽而之间化作一股云烟,散去天边。
他垂下眼,双手握住傅羽舒的肩膀,猛地将他抱在怀里。
由于身高差距,沈观只能弓着身,任凭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
“算了吧。”沈观说,似乎还在叹气,“算了,傅小雀。”
傅羽舒试图抬起头,但力道被压住,失败了。于是他乖乖地将脑袋搁在沈观的肩膀上,说:“你不生气吗?”
“生气。”沈观说,“但是……”
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什么呢?但是他没有办法、但是沈郁青不想追究、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他不想继续给沈郁青带去麻烦……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你有生气就好啦。”傅羽舒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没生气呢。”
“嗯。”沈观闭上眼,收紧了怀抱,轻声说,“再给我抱会,一会儿就好。”
第39章 傅书江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后,才终于停了。
沈郁青的年纪摆在那儿,手术就不可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小梁师兄原本想让老头子住进医院,既有护士看管,又能尽快根据身体状况安排手术,可他说什么就是不肯。
没办法,再加上沈郁青的身体确实经不起来回折腾,小梁师兄等人就听了医生的建议,先保守治疗。
但站起来终归是困难的。
为了保持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小梁师兄给沈郁青弄来了一把轮椅。电动的,还挺高级,据说是外国货,沈郁青一个人就能操纵地得心应手。
老爷子也肉眼可见得开心起来。
至于事件的罪魁祸首……
他一直对此事三缄其口,旁人也不敢多问。
但傅羽舒一直耿耿于怀。
他趁着沈观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回了趟家,柏英坐在门槛上发呆。
柏英经常坐在那一块木头上发呆,傅羽舒看过好几次。东厢房的门若是开着,就有风呼呼地往她脸上吹。
将问出口的话,在这一个照面里咽进了喉中。他只喊道:“奶奶。”
柏英如梦初醒。她拍了拍围裙站起来:“回来了?我给你做饭去,想吃什么?”
“都行。”
“行,我顺便熬点给沈老头补身子的汤。”
她急匆匆往厨房里去,手腕露出一截佛珠。就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傅羽舒发觉佛珠的形状不对。那串珠子是柏英去寺里求的,说是能庇佑儿孙,她宝贝得很,睡觉都不肯摘下来。
而现在,这串佛珠中,有一颗裂了一个口子。
傅羽舒下意识往西厢房的方向看去。
那扇常年上锁的门虚掩着,有些阴冷的风从门缝里丝丝地沁出来。傅羽舒走过去推了一下,门就开了。
门后,他那身患神经病的老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傅羽舒笑。
一个小时后,祖孙三代坐在了同一张桌上,热汤的香气伴随着白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去。
傅羽舒捧着碗,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男人,而柏英像个中间的和事佬,一会给傅羽舒夹一筷子豆角,一会又给傅书江舀了勺汤。
半晌,她一拍手:“我就说我好像忘了什么。你俩等等,我去厨房把糖耙端来。”
脚步声远去,桌上唯一一个说话的人走了,剩下两个人沉默相对。
但沉默只是傅羽舒一个人的,傅书江从西厢房里出来后就一直在笑。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一个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一团杂揉在一起的毛线团,更别谈他还摔坏了脑子。
傅羽舒冷淡地低下头,往嘴里丢了块土豆。
柏英满脸笑容地走来:“最近记性越来越差,还好想起来了,来雀儿,尝尝,你最喜欢吃的糖耙。”
糖耙是麦芽糖做的,外面裹着一层金光的颜色,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傅书江乐呵呵地夹了两个,分给柏英和傅羽舒。
柏英适时坐下来,装作无意开口:“暑假的时候我带你爸爸去医生那儿看了看,医生开了点药,回来吃了段时间,没想好效果还挺好,你看他现在多开心。”
她不提遗传性精神病一旦发病,几乎是无法治愈的,仿佛也忘了不久之前,眼前这个人曾癫狂到拿着菜刀四处乱砍。她简单而纯粹,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可以忘了所有的苦难。
傅羽舒夹着糖耙往嘴里送,明白过来,刚刚柏英是为什么发呆。
“沈老头那事儿也是你爸爸帮忙的。”柏英笑着说,“陈伟雄他们后来又来过一次,听说沈老头摔了就在那冷嘲热讽,差点拉不住架。你爸爸往那一站,他们就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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