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羽舒一句话没说,沈观已经把他安排地妥妥帖帖,还顺手把他头顶的呆毛顺下去了。
他躺在沈观旁边,脑袋挨着人的肩膀,身上是暖的,心窝处也慢慢地热起来。
“哥。”在夜色深沉中,傅羽舒轻声喊他。
“嗯?”
“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
秋叶瑟瑟,睡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屋外银杏叶沙沙的声音,没一会,噼里啪啦的声音砸在楼顶的瓦片上,像一首催眠曲。
傅羽舒睡不着,转头看见沈观也睁着眼睛。静谧无声的空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倒是都在此时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沈观眉眼一弯,好看得要命。看得傅羽舒色心大起,想上手去摸,被人一把抓住。
“我睡不着。”傅羽舒理直气壮。
“睡不着就瞎摸?”沈观将作乱的手牢牢握住,威胁道,“谁教你的?小心我去告状。”
傅羽舒一点也不屈服于淫威:“你不是也睡不着?”
沈观微微一顿,没说话了。傅羽舒感受到手上的力道一松,是沈观把手收了回去,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这么近的距离,都能听见对方有些烦躁的呼吸声。
他其实不太高兴,傅羽舒想。
认识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没见过真正高兴的沈观。小时候不懂事,看不出隐藏在臭脸下的真性情,现在窥到点门道,便总是觉得,沈观的肩上压着许许多多看不见的重担。
那是他真正不高兴的原因。
傅羽舒沉默片刻,往沈观的方向挪了挪:“哥哥。”
他这声哥哥叫得诚恳万分,还带着点撒娇的安抚意味,果然换来沈观的注视。
沈观低眉看了他许久,久到傅羽舒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开口道:“我其实知道老头子为什么不想做手术。”
黑暗里,沈观好像笑了一下:“他才不是怕死呢,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还参过军,当过部队里的文艺兵,我小时候最常听他念叨的就是,人要活得有骨气,有担当。”
“他是……为了我。”
傅羽舒敏锐地捕捉到沈观声音里的一丝叹息。在下一声叹息到来之前,他轻轻握住了沈观的手。
几秒过后,换来对方轻轻回应般的拍打。
“他问师兄手术和修养需要多久,是在考虑会浪费我多少时间。师兄虽然有心,但他自己也有家庭,老爷子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资助。钱、时间、精力,这些恩惠,最后都需要落到我身上去偿还——这是人情。”
傅羽舒安静地听着。
“前几天走之前,我半夜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站起来,花了好久才挪到条柜边,掏出存折看了又看,你知道他在干嘛?”
“不知道。”
“他是在数我的学费。”沈观的声音不悲不喜,“读艺术可不便宜,小雀,你说,在我的前途,和他自认为的这条老命里,他会选择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可怎么办呢?
沈郁青固执得像头牛,为此,在沈观成长的十几年时光里,两人没少吵过架。有时是沈观赢,有时是沈郁青坚持己见,来来回回无数次的折腾。
在这一道选择题上,沈观不想,也不舍得与他去争。
傅羽舒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话到嘴边,说什么都觉得无力。
两人沉默许久,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再等等,还有半年多。”沈观说,“等我走出义村,也带着老爷子走,那时再治也还来得及。”
他转动身子,一手捧着傅羽舒的脸,笑道:“你也要努力,我们在未来见。”
傅羽舒郑重地点点头。
“过段时间我还有几个考试,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和柏英奶奶帮忙照看着他。等最后几个学校考完,我就会回来安心待在义村,读完高三的最后几个月。”
傅羽舒问:“什么时候回来?”
沈观轻轻一笑。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借着雨停后,微凉的月色,傅羽舒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等今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吧。”
第51章 那毕竟也是你爷爷
然而今年的雪迟迟不落。
义村的地理位置算不上南方,但也更算不上北。冬天不如沿海湿冷,却也看不见如北方那般撒盐可拟的沙雪。天气预报说今年是干旱的一年,冬天更是降水稀少,傅羽舒对此不愿苟同。
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字正腔圆,听得傅羽舒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他想起秋天里那场极大的雨,雨点噼里啪啦曾在他梦里响彻许久。
雪不来,冬天却来得早,寒假也是。
沈观在寒假到来之前,就背着他那半人高的画板,随着汽车的颠簸去往远方了。
据说是很远的远方。
如果市里没考点的话,还需要坐长途火车。傅羽舒不太懂——他在这世上活了十多年,还从来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走得最远的一次,就是沈观带他看的那场日出。
播音员的声音停了,开始插播广告,傅羽舒伴随着音乐声打了个沉闷的哈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在冬天,就连许多动物都要长眠,何谈终日忙碌的人类。
早上起来,院外的植物常常会打上层霜。柏英便赶早去给沈郁青做顿早饭,两家人上了一家的桌,嬉嬉闹闹的就这么过了半个冬天。
闲暇的时候,傅羽舒爱上了听戏。
那戏声不像京剧,拖长了音调,一个字能悠扬婉转回韵悠长。听沈郁青说,他们这戏,起初是一些茶娘爱在采茶的时候唱,自然欢快悦耳,锣声、钹声、高胡一起,心情也随着乐声变得愉悦起来。
偶尔听到兴头上,沈郁青会跟着唱。不管是生角还是旦角,他都能跟得上。某一日,傅羽舒半开玩笑地说:“沈爷爷,要不你教我唱戏吧,我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唱戏去。”
谁知沈郁青一改笑靥,蹙眉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傅羽舒敏锐地察觉到沈郁青的情绪不对,立马嘻嘻笑道:“我开玩笑的嘛!唱戏这么难,需要从小学才行吧!”
可沈郁青却不说话了。
不知道这句话触动了他哪条神经,后来的某日,傅羽舒照常去沈家时,正巧撞见沈郁青正在哼哧哼哧地挖着什么。
或许不是挖,而是埋。
天井的角落是未被石板铺盖的原始土壤,沈郁青坐在轮椅上,一锹又一锹下去,力度稳当。轮椅边是一堆唱戏的用的道具,衣物,乐器,以及一摞又一摞的手抄戏文。
他在埋他的过去。
过去的年代里,老人们喜欢将自己珍藏的物件埋在地下,或战乱或饥荒的时候,就逃难去,且不至于让那些心血被毁坏。沈郁青的背影佝偻瘦削,动作却缓慢而坚定。
自此,沈郁青便不再唱戏了。
日子照常过。
没了戏声,沈郁青依旧会给自己找乐子——他爱书法,尤其爱二王一派的书法,常常一写就是一天。
学戏那件事,让向来谙于与长辈交流的傅羽舒备受打击,在沈观打电话回来问候时,就半撒娇半抱怨地将疑惑倒给他听。
沈观听了,笑声从话筒那边传来,刺得傅羽舒耳边异常酥麻,差点没听清话的内容。
“老头子觉得学知识是天大的事。他少年的时候家里穷,又正巧碰上高考废除的时代,没读上书,就特别讨厌小孩子不学无术。小时候我不爱学习,总是被他揪着耳朵摁在书桌前。”
“没读书?”傅羽舒诧异道。
“一天都没读。”沈观说,“他现在所拥有的都是自学的,所以偶尔性格古怪了点,我都不当回事。”
“唔。”傅羽舒闷声应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那郁闷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让沈观听得清清楚楚。他轻笑了下,哄道:“要不,你也不要当回事吧,那毕竟也是你爷爷。”
傅羽舒:“……”
他缩着脖子,红透了脸,忽而听不得这种直来直往的宛若调情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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