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在干什么?”傅羽舒开门见山地问道。
“什么?”小六呐呐道。
“我其实不想自己说出来。我把你叫到一边,就是想看看你的态度。”傅羽舒凉凉出声,“小六,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做?”
小六沉默着。这孩子并非是个沉默的人,而且说起来,傅羽舒刚认识他那会儿,还挺戏剧性的。
那时他跟着志愿者重新回到义村,隔着十几年的物是人非,还没来得及感叹几句,就发现自己钱包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后来团队里的负责人说,可能是一个叫做小六的孩子。那小孩是惯犯,每次有人下乡,都会暗戳戳地跟在人身后,瞅准机会就偷鸡摸狗。
钱、志愿者小姑娘带的补充体力的巧克力、保暖手套……有时候就连拿去给特贫户慰问的鸡蛋,也能偷偷摸走几个。
当初傅羽舒觉得有趣,就借此机会去看了小六一眼。
他正蹲在自家奶奶的脚边,从火盆里扒拉出一个烤红薯。上面的皮被碳灰覆盖,灰扑扑的,小六一边被烫得哈气,一边剥开皮,把红薯肉往奶奶嘴边送。
傅羽舒就觉得,也许这孩子并不算坏。
所以在十几分钟前,他绝对不会放任……或者诱导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去死。
可傅羽舒的确看到了。
那场雨那么大,小六与奶奶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但他就那么冷眼看着自家奶奶担忧地四处呼喊,艰难地拄着拐杖,看着她前方就是数米高的、足够把老人摔死的山坡。
“没有为什么。”小六喏喏开口。
傅羽舒深吸一口,垂眸看向身边的小男孩:“我对你很失望,小六。”
说罢,他也不去看小六的表情,径直站起来往外走去。
这方小小的避雨的天地,是唯一称得上安宁的地方。奶奶累了,在另一头闭目养神,傅羽舒却要走出檐下,走到铺天盖地的风雨中,也不愿意和小六待在一块。
四下无人声,也无人间的烟火气,呼啸的冷风与凛冽的狂雨,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我也不想的啊!”小六喉间蓦然炸开一声雷。
可这“雷声”经由层层的雨雾遮掩,传出去时,便像山间的回声,缥缈无形了。
并没有惊动那群庄重的群山。
傅羽舒回过头,看见小六哭得极其伤心的脸。
“我能怎么办啊?!”小六呜呜地哭着,“奶奶得了肝癌,家里又没有钱,村子里的资助根本就用不了多久!奶奶不治病,还不准我拿你的钱,我能怎么办啊!”
小六好似找到了一个倾泻口,近日来所有的绝望情绪瞬间决堤。
“我怎么才十二岁呢?我要是早早长大该多好?我怎么什么都做不了!奶奶的病根本没办法再拖了,可她根本不打算治!只拿着从村医那里开的糖丸天天在我眼前晃——‘小六啊你看奶奶在治病呢,等我把药全吃了,病就会好了。’”小六抹了一把眼泪,却有更多的眼泪和鼻涕一齐流下来,“她还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啊!”
傅羽舒的眼神温柔下来:“所以你才想……”
“我不想的。”小六拼命地摇着头,“我不想的,叔叔,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我有时候会想。”小六抬起头,颇为天真地望着傅羽舒,“会不会……死了更好呢?”
傅羽舒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弯,虽然眼底并无笑意。
看在小六眼里,似乎就成了嘲笑了,但小六似乎并不在意。情绪发泄过后,小六冷静下来,唯有眼眶依旧红红的。
“很好笑是吧?”小六说,“我曾经的狗屁老师也觉得好笑。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在作文里写过这个事,但他当着全班的面把我的作文单拎出来念,还说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小孩子懂什么生啊死的,就是受的挫折少了,脑子里又太空,才总是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懂个屁!”小六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啐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傅羽舒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在小六心里,傅羽舒却是有点像父亲的角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傅羽舒,发现这位好心叔叔眼中并无厌恶,才缓缓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听见他的叔叔开口道:“小六。”
“嗯……”
“我其实也有个奶奶。”
“嗯……嗯?”小六一愣,“你也有奶奶?”
傅羽舒被逗笑了:“谁会没有奶奶啊?”
笑完,他微微叹了口气:“可她不记得我了。”
他们在淅沥的雨声里,重新坐回烟囱下。背后的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安静地垂着头。
傅羽舒将目光放远,突然又想点上一支烟。但有小六在,他放弃了,于是摩擦着手指给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有段时间也挺穷的。那时好像也才十七八岁吧,高中毕业之后就没上学了,跟奶奶两个人一起在大城市定居下来。”
当年沈郁青没死多久,傅羽舒就主动和曲凝霜说,要带着柏英一起去杭州。
可家族遗传的精神病,是埋在基因中的一颗定时炸弹。他在大城市里还没来得及见证四季变幻,灯火繁华,柏英就发病了。
活了几十年的柏英,在儿子死去后,戏剧性地走向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命运节点。
病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还是寄人篱下。曲凝霜建立新家庭后,很快就怀孕了,为了安静养胎,高叔叔便在外买了间小房子,供傅羽舒和柏英两个人住。期间换了无数个护工,都忍受不了柏英的胡乱发疯,纷纷辞职。
没办法,傅羽舒只好一边学习,一边接下照顾柏英的重任。
有一回,傅羽舒在街边买了一袋水果,想要去看看曲凝霜。他手上还有曲凝霜给的钥匙,于是没打招呼,就直接开门进去。
然而就是在那个傍晚,他听见他一向恩爱的继父和生母,爆发了一场争吵。
其中提到最多的词就是:小羽。
他在玄关站了很久,久到争吵声散去,沉默蔓延。久到屋外的黄昏坠入地平线,月亮探出苍白的脸。
于是他带着柏英走了,带着一张生活费仅剩不多的银行卡——当然,后来他赚钱之后,将利息一并存进去,偷偷插到门缝里的事暂且不提。
“最开始挺难的。”傅羽舒笑着说,“奶奶什么都不懂,小孩子似的。有一回她想喝豆腐脑,恰巧碰到刚交完房租的时候,我翻遍所有口袋都找不到能喝一碗豆腐脑的钱。”
小六“啊”了一声:“那,那怎么办呢?”
“我就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往里面掺了点白糖,倒给她喝了。”
“你奶奶就喝了吗?”
“喝啊。”傅羽舒像是回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眼中尽是懒洋洋的笑,“她特别开心,还冲着我笑呢。”
后来呢?
小六原本想问。
但他身上独属于小孩子的敏感让他住了嘴,只继续听着傅羽舒说。
“你说想过死,谁在负面情绪泛滥的时候没想过呢?何况,小孩子的心思都是最真的,难受是真的,绝望也是真的,很多傲慢的大人却总喜欢忽略这些。”
“我也想过啊。”傅羽舒轻声说。
小时候,在他的思维和处事方式还没完全定型的时候,他曾问过柏英一个问题。
人死后会去哪?
柏英告诉他,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依旧生活在人间的,家人的回家路。
在那些泛滥的情绪弥漫起来的深夜里,傅羽舒靠的是某日午后,不小心听到的一段对话支撑到现在的。
那时,柏英已经被傅羽舒送进疗养院。周末下班后,他会挑一个好的日子,推着柏英出去晒太阳。
疗养院的环境很好,后花园的绿化做得也属一流。一些大病初愈的人喜欢坐在花园的长廊上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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