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狠起来能要人命的小孩儿,无情无欲无所求。他的血亲观念淡到几乎没有,道德感也很差,对亲生母亲说出那些话毫不愧疚。
他无法共情,凌美娟的悲伤或是愤怒都不能触及他。那些年的夏允风仿佛裹在一个封闭的玻璃房子里,或许说,他一直都有这么一座封闭的房子,曾短暂的为迟野开过一次门,后来彻底关上,没有人可以再次走近,他也从没想过出来。
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笑过。他觉得这个家是牢笼,凌美娟的注视让他喘不过气,他要离开这里,那是几年里夏允风唯一的念头。
凌美娟也感受到儿子的不快乐,明明她是最希望夏允风幸福的人,却也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是我做错了吗”。
她找不到答案,时至今日依然无法回答。
凌美娟转向迟野,既无那年的歇斯底里,也无悲痛哀求,她仿佛已经预料到某个事实,只是不死心的想要问上一句:“就非得是小风不可吗?”
迟野回答她:“是的,非他不可。”
其实十年前就有了答案,凌美娟不肯信,也不肯听,她用十年也没能扭转的事情,是她此生无法改变的死局。
迟野和夏允风离开了,月亮高悬,细碎的星星披了一肩。
从凌美娟家出来,夏允风整个人轻松不少。他走在前头,白色的帆布鞋踩着月光,身上有一层晕开的光圈。
迟野跟在后面,等夏允风跳到路的那头再折回来,带着跃动的浮光撞进他怀里。
夏允风不想离他这样近,退开一步:“谁让你抱我了。”
迟野笑,紧随着,不错目的盯着,还是想抱他。
年关里,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
迟野抱住夏允风,下巴顶着他乱翘的卷毛,手抚在单薄的后背上,念道:“再长胖一点,没有肉。”
夏允风觉得迟野的下巴也很戳人,说:“你也胖一点,像以前那样。”
兄弟俩并不是一直有默契,默契起来别人都挡不住。
第二天,他们独自约了凌美娟见面,谁也没有告诉对方。
咖啡厅里,迟野先到,给凌美娟要了喜欢的冰美式。他曾是一个深谙母亲喜好的好儿子,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凌美娟按时到达,比起昨日似乎精神一点。
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迟野,于无人处展露一点内疚:“这些年,你好吗?”
迟野没要咖啡,担心影响睡眠。他点了杯热水,手捧着,很坦诚的告诉凌美娟:“不好,我一天也没有好过。”
他从未对夏允风说过自己“不好”,给到对方的一直都是“挺好”“很好”和“没事”
。
下决定来琼州的时候,迟野就打算和凌美娟见一面,有些话要当面说,无论凌美娟是何种态度,他想要求一份解脱。
“那天的事,我忘不了。”迟野半敛着眼睛,热气氤氲腾升,让他眼中似含了一层薄薄的雾,“我总是做梦,梦到你死了,把小风也一起带走。”
凌美娟的身体一点点僵硬,她看着自己的手,回忆起那天。这双手曾牵过迟野,也曾为他洗衣做饭,可狠起来,还曾打过他两个巴掌。
她喊过迟野“宝贝”,叫他“儿子”,对他说过“妈妈爱你”,和迟建国结婚那天,她还抱着迟野,立誓会做一个好妈妈,给迟野一个完整的家。
就是这样的一颗心,也曾说过恶毒的话:“你爸死了,这里没有人要你,你的家不在这里。”
迟野说他忘不了,这么多年,忘不了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
凌美娟一边痛恨,一边愧疚,几乎将自己折成两半,矛盾又狰狞的度过每一天。她晃神的时候,路过熟悉街道的时候,看到和迟野身形相似的孩子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就会冒出来,提醒她,有些伤害是不可磨灭的。
后悔吗?后悔过,如果重来一次,凌美娟或许会选择一种温和的方法。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她给迟野留下了深重的创伤,亲生儿子也为此远离她,迟建国的离开不是这个家散掉的起点,是她的偏执和疯狂造就了眼前的一切。
“我来只是想确认一点。”迟野喝一口水,热水淌过喉管,给心脏一点热度,他抬起浓雾弥漫的眼睛,“如果,如果我和小风在一起,你不会对他做什么事的,对吧?”
凌美娟的心沉落谷底,她想,她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又将迟野逼成了什么样子。
她流下一行泪,回答道:“不会。”
迟野仿佛松了一口气,眼里的雾散了一些。他缓慢的垂下眼睛,目光很轻地飘在反光的杯沿上:“我曾经想过等我们长大了,慢慢把事情告诉你,那样或许更容易接受一点。很抱歉,事与愿违。我真心把你当做母亲,你对我的好我始终记得,但是十年了,大家都累了,也够了。阿姨,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何曾欠过凌美娟什么呢。那年迟野可以因为凌美娟一句“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接受夏允风,后来就可以接受凌美娟的以死相逼放弃夏允风。
十七岁,迟野永远的失去父亲,离开自己最珍视的家,放弃他的小孩儿。他一无所有,能还的全还给了凌美娟。
凌美娟颤抖道:“是我欠你。”
迟野不需要这个,他来只是为了求一个答案,求一个解脱,别的都不重要。
该走了,迟野站起来。
擦身而过时凌美娟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迟野的袖口,她闭着眼睛,沉痛地问了句:“那两巴掌,痛不痛?”
迟野沉默几秒,笑了声:“还......挺疼的。”
他走了,旧梦或许难忘,但从这里出去,也该释怀了。
凌美娟没有离开,很巧的是,夏允风和她约在了同一个地方。
一个小时后,夏允风从门口走来,凌美娟提前叫好了他爱喝的饮料,等夏允风坐下,她笑了笑,想和儿子亲近一些,夏允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找过她了。
夏允风面容寡淡,凌美娟想到前夫钟爱的山水画,觉得儿子也没有色彩。
她是见过夏允风鲜活的样子的,那是在十年前,她的小儿子明明也快乐过,柔软过。
夏允风没有碰那杯喝的,窗外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年快过完了,人们陆陆续续开始返乡。
“你应该看的出来,我哥变了很多。”夏允风冷冷淡淡,对着凌美娟始终无法产生感情。
凌美娟搅动杯中的咖啡,她放了很多很多糖,点头道:“是的。”
她养大的孩子,从前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凌美娟比谁都清楚。
迟野的反差太大了,那样明朗骄傲的少年,竟也被岁月磨平棱角,被重重心事压抑成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夏允风说。
“不是。”凌美娟指尖有些颤抖,“我从没想过让你们变成这样,我只是希望一切都能回到正常的......”
“什么是正常?”夏允风打断她,“我和迟野在一起就是不正常,就是错误的吗?”
凌美娟闭上眼睛:“可你们都是男孩子。”
“男孩子又怎么样。”夏允风扯动嘴角,似嘲似讽般露出一抹笑容,“你和夏虞山,迟叔叔和段筱歌,你们是遵循伦常,结果呢?你们在一起快乐吗?”
凌美娟明白,任何一段感情都有可能出问题,无论男女,但一段关系里,没有什么比让对方感到幸福与快乐更重要。
她是旁观者,看得清也辨得清,夏允风最快乐的日子是和迟野一起度过的,和她这个妈妈没有一点关系。
夏允风轻吐一口气,来这里并非是要劝说凌美娟接受,对方接不接受都没有关系,他不需要亲妈的祝福与谅解,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的人生怎么走,和谁走,我自己说了算。我不会允许你插手,也不会再让你伤害迟野,他的噩梦该结束了。”
凌美娟捂住脸,泪如雨下。两个孩子来找她,说的都是为了对方的话。她有两个那么好的孩子,本该幸福的家,被她亲手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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